幼兒園體游教案

南懷瑾講逍遙游： 藐姑射之山。

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

肩吾問於連叔曰：吾聞言於接輿，大而無當(dāng)，往而不返。吾驚怖其言，猶河漢而無極也。大有逕庭，不近人情焉。

這段文章很美，不過看起來別別扭扭的，孔孟文章的章法就不會這樣寫。我們打個比方，孔孟的文章溫柔敦厚，方方正正，就像線條中的直線；老莊的文章華麗飄逸，汪洋惝恍，就像很出色很漂亮的曲線。肩吾是人名，《神仙傳》上說他叫施肩吾。連叔也是神仙。一天，肩吾問連叔說：我聽到接輿亂講話。接輿也是人名，《神仙傳》說他姓陸，叫陸接輿。這個人，我們在哪里見過呢?在《論語》上，又稱他為楚狂接輿，是楚國有名的瘋子狂人，孔子挨過他的罵。這個接輿的話：大而無當(dāng)，吹牛啊吹得大得沒有影子了。往而不返，他的話不兌現(xiàn)的，光說，話說遇了回不來的。我聽了覺得暈頭轉(zhuǎn)向，驚怖并不是說害怕，等于講聽得頭都昏了。猶河漠而無極也，像天上的銀河一樣沒有邊際。大有逕庭，逕是門外面的路。庭是門內(nèi)的客廳?？蛷d同外面當(dāng)然兩樣。肩吾說，接輿的話同我們的觀念完全不同，總而言之，那個家伙說些不近人情的瘋話。

連叔曰：其言謂何哉?曰：藐姑射之山，有神人居焉；肌膚若冰雪，淖約若處子；不食五谷，吸風(fēng)飲露；乘云氣，御飛龍，而游乎四海之外；其神凝，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。吾以是狂而不信也。jAB88.COM

肩吾把接輿罵了一頓，連叔等他駡完了問：他給你講些什么呢?接輿他說：藐姑射之山，有神人居焉，姑射山，歷來的注解認(rèn)為在山西，至于在山西哪里誰也講不清楚，實(shí)際上它是個假托的地方。藐是指很遙遠(yuǎn)，從那里往西方走。中國、印度的文化很怪，神話里所有神仙住的地方，都是從某一個地區(qū)開始向西走的，不管你住在地球哪個角落，都是如此，這就是個大問題，非常妙的東西。我們古代道家的神仙住在西方的昆侖山頂，這里講。姑射山上有一個神人，注意喔！神人也是人變的，人修成功，神化了，就叫做神人。

肌膚若冰雪，皮膚又細(xì)又白又嫩，比冰霜里的那些雪還要好看。身材之苗條，三圍之標(biāo)準(zhǔn)，淖約若處子，像十二四歲非常健康的童子，活活潑潑的，永遠(yuǎn)是個童子的相。這已經(jīng)是很了不起了。不食五谷，他不吃飯的，大米、大豆、麥子、高梁，什么都不吃，那吃什么?吸風(fēng)，吃西北風(fēng)，飲露，也不喝茶，而喝天上的露水。他怎么出去玩呢?乘云氣，高興的時候手一招，天上的白云就來了，當(dāng)然黑云也可以，然后乘云隨便玩玩。想走遠(yuǎn)一點(diǎn)呢?御飛龍，要用摩托車了，手一招，天上的龍來了，龍是他的摩托車，騎在龍背上說去哪里，龍就飛到哪里。而游乎四海之外；古人也曉得地球有四大海，到哪里玩呢?四大海的外面，拿現(xiàn)代觀念來講，超過地球到太空外面玩去了。他的生活很舒服。其神凝，注意啊！他的精神始終很凝定，不亂，一望就是個菩薩、神仙。我們這些人啊，多看一眼的話，眼睛就眨呀眨的眨起來了，不然就是各種表情來了。他始終是入定的，精神凝定不散的。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，他在那里一站，這個地方都太平了，所以萬物接觸到他的范圍，都會自然地和順安定，不管氣候也好，莊稼也好，一接觸他的神光，大病小病都沒有了。疵是小毛病，癘是大毛病。人們不需勞作，谷子、稻子都能自然長出，成熟。換句話說，誰要見到他，就可以逃脫生老病死。這個描寫就像佛經(jīng)上講的另一個世界北俱廬州一樣，人們思食得食，思衣得衣，非常富足，舒適。肩吾對連叔說：接輿給我講這些話，我越聽越覺得他是瘋子，盡說些瘋話，叫人怎么相信呢?世界上絕對沒有這種人。

連叔曰：然。瞽者無以輿乎文章之觀，聾者無以輿乎鐘鼓之聲。豈唯形骸有聾盲哉?夫知亦有之!

連叔聽完肩吾的報(bào)告說：對的。第一句話還蠻好聽，下面就開始罵人了。連叔說不是你講的對，接輿的話是對的。我告訴你，一個瞎子，沒有辦法讓他欣賞世界上的文彩，藝術(shù)。文是文彩。章是大自然構(gòu)成的美麗圖案。我們后世把用文字組織起來的東西叫做文章。一個聾子，沒有辦法讓他聽到最好的音樂，即使打鐘打鼓打雷他也聽不見。你要知道，一個人形體上有瞎子和聾子，世界上最可憐的人是知識上的聾子和瞎子。你看這些神仙罵人的藝術(shù)多高，他們駡人是不帶臟字的，但把人全都駡完了。

莊子這里提出神人。莊子的文章有個重點(diǎn)：他強(qiáng)調(diào)說明有這么些人可以做到。其實(shí)每個人都可以做到，之所以做不到，是由于自己學(xué)問上的不夠，知識上的聾盲。下面接著講一個道理：

是其言也，猶時女也。之人也，之德也，旁礴萬物以為一，世蘄乎亂，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?

連叔說：接輿當(dāng)時告訴你的話，老實(shí)講是對你而說的。換句話說，你的知識范圍太低，他當(dāng)時比較客氣，我就告訴你，他沒有把話講完。之人也，那個人呀，就是接輿告訴你姑射山上的那個神人，他的成就到了什么程度呢?將磅礴萬物以為一，世蘄乎亂，磅礴為形容詞，用現(xiàn)在的話來講，就是融化的意思。也就是說，神人在那里一站，就可把萬物融化了，與萬物變成體。你說他是人也可以，你說他是萬物也可以，你說他是心也可以，他和萬物融為一體。不是萬物把他融化為一體，他能融化萬物為一體，也就是心能轉(zhuǎn)物。蘄就是安定，他在那里一站，這個世界就自然安定起來。所以像這樣一個人，怎能弊弊焉以天下為事!弊弊焉，就是很輕視、渺小，誰還愿意很渺小地只是想出來治理一個國家?治理一個天下?那是小事一件，他使整個世界人類安定下來還不算數(shù)，他能夠融化了萬物，使萬物都安定了。這里是講神人的成就。

之人也，物莫之傷，大浸稽天而不溺，大旱金石流、土山焦而不熱。

連叔說：你要知道，接輿告訴你的這個神人，物理世界任何東西沒有辦法傷害他。大浸稽天而不溺，假使北極冰山熔化了，整個地球都變成洪水滔天，對于他來說，不過覺得像在水龍頭下，正好洗個澡。大旱金石流、土山焦而不熱。碰到這個世界大旱天的時候，地球的礦物質(zhì)，整個都融化了，礦物質(zhì)都變成液體流汁，土山都燒焦了，變成煤炭灰一樣了，他覺得是暖氣開了，烤烤正舒服呢。

莊子這里講的，看起來都是些神仙境界的神話，不過佛也講過類似的神話，是關(guān)于打座修禪定的。所謂禪定的道理，就是莊子上面講的其神凝三個字，這個凝就是定。所以我們大家修瑜珈、修道，沒有做到其神凝都談不上定。佛告訴我們，一個人修禪定，其神凝是有程序的，有初禪、有二禪、三禪等。佛講得最清楚，這個地球是要?dú)绲?，那時候會出現(xiàn)三災(zāi)，也就是三劫。地球的大劫，第一個是水劫。水劫來的時候，地球北極的冰山溶化了，整個地球被水淹完了。水淹到什么地方呢?淹到初禪天到二禪天之間。如果水劫來了，得了初禪定的人還是怕的，怕被淹死了，他在那里打座入定也沒用，也把你泡掉了，這就是初禪天。

所以我們打起坐來要流汗啦，身上生瘡啦，有時動感情啦，或產(chǎn)生欲念的沖動啦，遺精和荷爾蒙的分泌也是跟這個水有關(guān)。這都是人體上欲界的水災(zāi)。第二個劫就是火劫，火劫來的時候，天上不止一個太陽，相當(dāng)于十日并出的力量照射地球，整個地球火山爆發(fā)，地球燃燒起來了，一直燒到二禪天到三禪天之間。水劫來了二禪天的人不怕，但火劫一來他就抗不住了。我們打坐修道也一樣，身體都要經(jīng)過火劫，人會熱得受不了，簡直都要爆炸了。第三個劫就是風(fēng)劫。風(fēng)劫來了的時候，氣流產(chǎn)生變化，地球就像一股空氣一樣自己就化了，其實(shí)并不是風(fēng)，是氣。三禪天還怕風(fēng)劫。三禪天再高一點(diǎn)，超過四禪，三災(zāi)八難都不能到達(dá)。

莊子那個時代，佛法并沒有進(jìn)入中國，可他也講到了初、二、三、四禪，水劫(初禪天)、火劫(二禪天)傷不了神人，實(shí)際上莊子曉得有個風(fēng)劫(三禪天)，也害不了他，因?yàn)樯袢丝梢猿嗽茪?，御飛龍。如果研究這個道理，這就很奇妙了，那時候中國文化和印度文化并沒有交流，我們再擴(kuò)大地研究世界幾個古老國家，如埃及等的文化，所講上古那些神人也達(dá)到這個層次，乃至西方的神秘學(xué)也有類似的說法，這就很奇怪了。可見人類不分人種地區(qū)，最初的老祖宗，根據(jù)上一次地球的災(zāi)劫，從同一文化而來，一開始就曉得人生命的價值有這樣高，就看你自己做不做得到。

是其麈垢秕糠，將猶陶鑄堯舜者也，孰肯以物為事?

秕糠，我們吃的谷子，殼剝下來就是米糠，這里等于講是麥子的麩皮。我們看過濟(jì)公和尚的小說，濟(jì)公和尚是一天不洗澡的，人家生病了，他就在脊肋骨上把他的汗垢一搓，搓成一陀油丸，別人拿去吃了就好。人家問他這個是什么藥?他說是伸

腿瞪眼丸。吃下去兩腿一伸，眼睛一瞪就會死的，看你敢不敢吃，結(jié)果人家吃了都好了。這里講神人把身上的塵垢秕糠拿出來，人吃了這些塵垢秕糠，將猶陶鑄堯舜者也，都可以造就堯舜這樣的入世的圣人，治世的帝王。因此你想想看，神人的生命價值升華到如此之高，他哪里會把物理世界一切東西看在眼里呢?

肩吾本來告訴連叔，想博取他的同情，罵接輿是狂人瘋子，隨便吹牛。結(jié)果他反而讓連叔罵了一頓，世界上本來有這樣的人，你自己真是聾子瞎子。罵完了，又說了一個道理：

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，越人斷發(fā)紋身，無所用之。堯治天下之民，平海內(nèi)之政，往見四子，藐姑射之山，汾水之陽，然喪其天下焉。

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，這里為什麼做生意要提到宋國?怎么不提魯國也不提齊國?因?yàn)樗稳耸且笊讨?，是代表殷商的文化。?zhàn)國時候宋國文化最高，孔子也是宋國人。資是販賣，章甫是禮帽禮服。宋人當(dāng)時帶著禮帽禮服到越國去做生意。越國是現(xiàn)在的江蘇、浙江、福建等地，在當(dāng)時是野蠻未開發(fā)之地。越人斷發(fā)，相當(dāng)于當(dāng)代人，頭發(fā)是剪短了的，所以我們現(xiàn)在就是越人本色。古人講身體發(fā)膚受之父母，不可毀也，中國文化是要留長頭發(fā)，要梳起來的。不像西方文化，野蠻文化留短發(fā)。紋身，身體上都刺花的，裸體的。宋人把禮帽禮服帶到?jīng)]有文化的地方去賣，結(jié)果都賣不出去。把高度文明的東西，帶到最原始的地方當(dāng)然沒有用。

莊子的文章是東一下西一下，看起來好像毫無頭緒，沒有連帶的關(guān)系，但一看下文能懂得他的意思了。最近這兩天，我告訴幾位老頭子朋友說：我們寫的東西不行，要讓年輕人寫，因?yàn)樗麄儗懙帽任覀兒?，現(xiàn)在年輕人寫文章，也是東一句西一句，

看了半天都不懂，直到看完才明白他的意思。莊子式的文章。所以情愿大家不要學(xué)這種莊子式的文章。

堯治天下之民，平海內(nèi)之政，堯治理了天下海內(nèi)，幾十年國家太平，那真是千古萬世圣明的帝王。往見四子，堯跑去看四個人，哪四個人不知道。不過后來各家注解《莊子》，把《莊子》里說的怪人都拿出來充數(shù)，說許由是一個，許由的朋友巢父也算在內(nèi)，再找兩個也很容易。不過文章沒有寫出來哪四個人是個妙事。藐姑射之山，汾水之陽，堯在山上往西方一看，有這么樣的四個神人，然喪其天下焉。堯看看這些神人，感覺自己簡直太渺小了，治好了天下又算什么呢?

我們學(xué)到《逍遙游》第六節(jié)，就曉得莊子把生命的價值直接指出來了：神化。人本身就具備精神這個神，可以自我地去變化物質(zhì)，精、氣、神三者都是心的作用。換句話說就是：心可以使自己生命的功能超神入化。神化了以后就可以作入世的圣人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，小事一件，最后再出世。大家要注意，我們中國的歷史，中國文化開始就是那么標(biāo)榜的，如黃帝，我們這位老祖宗平天下治國家，安頓了萬民以后，在鼎湖乘龍而上天，入世而后出世。上天以后把他左右的干部、大臣都帶走了，只有幾個小干部，沒有抓住龍胡子，一下從半空掉下來。但是這幾個人到漢朝、宋朝還在，宋朝以后就不知道了。攀龍附鳳這個典故就是這樣來的。我們要特別注意，透過中國遠(yuǎn)古時的神話，證明我們中國文化的中心，始終把人的生命價值提高到兩個階段：一是作入世的圣人，人可以作到入世的圣人，這是入世最高的文化價值；然后由入世的成功，再功成、名遂、身退，天之道，成為出世的圣人。這是我們中國文化的中心。這段文章莊子已經(jīng)把要點(diǎn)點(diǎn)出來了，神化。不要忘記了，莊子首先講到物化：鯤魚化成大鵬鳥，由北極飛到南極，這里面沒有什么稀奇；是宇宙當(dāng)然的道理，是一種自然法則。宇宙間每一個生命，都有神化的功能，可惜我們自己的智慧不夠，把這個功能喪失了。莊子接著再談到，人這個生命的神化的修養(yǎng)，神化的功能。莊子在下面一段文章要做結(jié)論了。

惠子謂莊子曰：魏王貽我大瓠之種，我樹之成而實(shí)五石。以盛水漿，其堅(jiān)不能自舉也。剖之以為瓢，則瓠落無所容。非不暿然大也，吾為其無用而掊之。

莊子曰：夫子固拙于用大矣。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，世世以洴澼竭為事?？吐勚?，請買其方百金。聚族而謀之曰：我世世為洴澼，不過數(shù)金。今一朝而鬻技百金，請與之?？偷弥哉f吳王。越有難，吳王使之將。冬，與越人水戰(zhàn)，大敗越人，裂地而封之。能不龜手一也，或以封，或不免于洴澼，則所用之異也。今子有五石之瓠，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，而憂其瓠落無所容？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！

惠子謂莊子曰：吾有大樹，人謂之樗。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，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(guī)矩。立之涂，匠者不顧。今子之言，大而無用，眾所同去也。

莊子曰：子獨(dú)不見貍狌乎？卑身而伏，以候敖者；東西跳梁，不避高下；中于機(jī)辟，死于罔罟。今夫嫠牛，其大若垂天之云。此能為大矣，而不能執(zhí)鼠。今子有大樹，患其無用，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(xiāng)，廣莫之野，彷徨乎無為其側(cè)，逍遙乎寢臥其下。不夭斤斧，物無害者，無所可用，安所困苦哉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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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北兩極相通

湯之問棘也是已：窮發(fā)之北有冥海者，天池也。

我們先把它截?cái)?，文章其?shí)是連著的。商湯問當(dāng)時很有學(xué)問、很有道德修養(yǎng)的棘，是已，有這件事情可以來證明，并能說明莊子自己講的北冥有魚，突然變成大鵬鳥向南飛，這件事情是真的，不是假的。什么叫窮發(fā)?發(fā)，地下的頭發(fā)是什么?草!窮發(fā)，沒有草。中國上古什么地方叫做窮發(fā)呢?蘇聯(lián)到北極一帶。這要研究《山海經(jīng)》與中國的上古史。所以中國上古時叫北方的民族，北方的人類，譬如叫俄國人為窮發(fā)之民，就是這個意思。因此，在這一段文章里頭，深切地證明莊子所講的北冥就是北極。窮發(fā)之北有個地方叫冥海，就是《莊子》開頭所提到的北冥。我們注意，《莊子》前面提過，大鵬鳥向南飛，到了南極天池，現(xiàn)在又轉(zhuǎn)過來，為什么講北極又是天池呢?

研究中國上古的科學(xué)物理思想，我們早就知道，由北極到了極點(diǎn)，一直再往北走，走到了頭就是南極，南極走到了頭就是北極，南極跟北極連著的，因?yàn)榈厍蛳駛€皮球一樣是圓的。不過沒有一個人敢去走，也許有人走到了，據(jù)說走到的人到地球中間去了，他永遠(yuǎn)不死，不回來了。但是真到了北極、南極那個地方，你回不來了，地心有一個吸風(fēng)把你吸進(jìn)去了，出不來了。據(jù)說地球內(nèi)部很鬧熱的，還有個世界比我們還好，進(jìn)去了以后永遠(yuǎn)長生不死，還不止活一萬六千年。傳說，中國甘肅我們老祖宗黃帝的墳后有一個洞，從那里可以到地球里面去，西藏高原里和四川以及陜西華山，也有可以達(dá)到地心去的這種洞。

我們不管那些神話，可是，莊子在本篇的文章里頭確實(shí)提到，北冥叫天池，南冥也叫天池，猛然一看，沖突了。如果我們了解了中國上古文化的地球物理的思想，曉得南極與北極相通，就一點(diǎn)都不稀奇了。那么，這段文章看起來是在重復(fù)運(yùn)用，什么意思呢?莊子上面是講人的知識有限，壽命有限，經(jīng)驗(yàn)不夠，小境界不知道大境界，說了半天以后，然后說，用現(xiàn)在話講：你不相信啊，我用考古的經(jīng)驗(yàn)，引用歷史證明，在我們上古時，商湯當(dāng)年就向棘問過這個問題?？梢娚瞎啪土鱾鬟@個大問題。

有魚焉，其廣數(shù)千里，未有知其修者，其名曰鯤。有鳥焉，其名為鵬，背若太山，翼若垂天之云，搏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。

重復(fù)上面的故事。廣就是寬，修就是長，這一條魚不曉得幾千里大。扶搖是上古大風(fēng)的名稱，是從海底里面出來吹遍了大地的風(fēng)，現(xiàn)在叫做臺風(fēng)一類的；羊角也是風(fēng)，不是現(xiàn)在生病昏了過去，躺在地上嘴歪手腳抽搐的羊角瘋，羊角是龍卷風(fēng)一類，由地下冒出來向上旋轉(zhuǎn)，形狀長得像羊角；這兩種風(fēng)不同。搏，把風(fēng)裹進(jìn)來謂之搏，不是搏斗，搏斗是跟風(fēng)斗爭。大鵬鳥的翅膀把大風(fēng)都包裹了，超過了九萬里的高空。

絕云氣，負(fù)青天，然后圖南，且適南冥也。

大鵬鳥到了最高處，大氣層都在它的下面，所以叫絕云。高空上面沒有云，到了太空的邊緣，連空氣也沒有了，絕氣。但是太空上面還有的，在中國文學(xué)中叫青天，也叫青冥。講到這里，我們想一想，中國的文學(xué)與上古的文化很妙。怎么妙呢?現(xiàn)在科學(xué)發(fā)展到人類可以到達(dá)月球，在超過地球以外時，有一段黑暗，其實(shí)不是黑暗，它什么都沒有，是空的，這是地球與其它星球之間，就是中國上古所講的青冥、青天。然后圖南，圖是企圖，大鵬鳥準(zhǔn)備向南極飛，它到南極去干什么?乘涼休息去。

斥鴳笑之曰：彼且奚適也?我騰躍而上，不過數(shù)仞而下，翱翔蓬蒿之間，此亦飛之至也。而彼且奚適也?

斥鴳就是小鳥。這只小鳥笑了：大鵬鳥何必到達(dá)南極去呢?何必飛得那么辛苦呢?像我一樣，一跳，跳了幾丈高。一飛，飛了幾丈遠(yuǎn)，好得很了嘛!就是飛下來，在那個蓬蒿之間，亂草之間一站，這不也是飛嗎?也飛得很痛快了。這個大鵬鳥，何必要飛那麼高那麼遠(yuǎn)到南極去呢?

那么莊子在這一段的結(jié)論：此小大之辯也。

我們要是用邏輯看這篇文章，《逍遙游》第一句話是北冥有魚開始的，到這里一段，做了一個結(jié)論，說明物化的觀念，講給一般人聽會不相信，為什么不相信?此小大之辯也。智慧境界大小不同，所以不大相信這個道理。

提到《逍遙游》，整個宗旨說明一個觀念，人可以解脫物理世界的束縛，而找到自己生命的真正自在與自由，同時也說明，人民人世界不管做任何，乃至修道，第一個要見地高超，所謂要有遠(yuǎn)見，才能有真正的成就。一個人見解不高，他有所成就也有限，不是講他沒有成就，也成就，也同這個小鳥一樣，騰飛躍個幾丈高，在亂草上一站，隨風(fēng)搖啊擺啊，也很舒服嘛。你要來抓我，咚地一跳，就跳到那棵樹上去了，豈不是優(yōu)哉悠哉。人生的境界也是如此。所以眼光小，知識范圍低，他活了一百歲，活得很快活，就像小孩子一樣，茶杯里丟一片小小的樹葉，或者弄一點(diǎn)黃豆殼殼在上面漂漂，你看我的船，開到哪里了?唉喲，開到紐約了，你看靠岸了，靠岸了。然后用嘴呼，呼地把它吹動，嗬，大風(fēng)來了!兩個小孩子這樣可以玩上一天。他那個境界與做生意發(fā)了一千萬美金的財(cái)，舒服的境界是一樣的啊。如同愛吃辣椒的人，吃下去辣得滿頭大汗，那個舒服境界都是一樣。

《莊子》這篇文章，影響了中國文化很深遠(yuǎn)，小而言之，人們?nèi)∶侄加盟?。如岳飛的字叫鵬舉，就是引用大鵬鳥來的；宋朝的神仙陳搏，為什么叫搏呢?取搏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之意，陳搏的號叫圖南，也是從《莊子》里來的。古往今來叫圖南的，叫飛的，叫鵬的，不曉得有多少。人家有出門讀書的，我們送給他鵬程萬里四個字。

《莊子》影響之大，這里我們舉一個例子:南唐時代有一位文學(xué)家叫高越，在他沒有得志的時候，文學(xué)境界很好。南唐在中國歷史上是五代時期，天下很亂，軍閥各霸一方，這個稱王，那個稱帝。高越當(dāng)時在湖南，湖南有一位姓李的稱王，看到高越很有學(xué)問，很有前途，就想把女兒嫁給他。如果是普通的青年還真是求之不得，一個小國王把公主嫁給自己，那鵬程萬里，前途無量啦?？墒歉咴讲桓?，他看出姓李的有這個意思，就套用《莊子》里的典故寫了一首詩：

雪爪星眸鳳鳥歸，摩天搏帶錦毛衣。

虞人不漫張羅網(wǎng)，未肯平原遷草飛。

雪爪星眸鳳鳥歸，他形容像鷹、大鵬鳥一樣，爪是白的，一個任何的生物，壽命活得很長，變白了。星眸，眼睛像天上的星星，亮得不得了。摩天搏帶錦毛衣，就是莊子所講的：搏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，絕云氣，負(fù)青天。這樣的飛，文學(xué)上叫做摩天而飛，跟青天相摩擦。虞人不漫張羅網(wǎng)，你不要想布好網(wǎng)，把我這個大鵬鳥抓住。虞人是中國古代管山林，管動物的官職，相當(dāng)于農(nóng)林局局長兼野生動物園園長。未肯平原遷草飛。老實(shí)告訴你，你這個地方太小，還不夠我翅膀一展開，我不想在這里飛。換一句話：你不要找我做女婿，我也不會干。這一首詩表達(dá)了高越非凡的志氣。一個青年人都應(yīng)該有這樣的志氣，所以倒霉一點(diǎn)沒有關(guān)系，將來反正絕云氣，負(fù)青冥。

中國文化很多都同《莊子》有點(diǎn)關(guān)系。有古人畫了一幅畫，畫上是一只鳥站在一根樹枝上面，嘴巴閉著不動。講到中國畫，畫的境界一定要配上文學(xué)，自己會題詩，會寫字，這畫就夠得上文人畫了。這么一幅畫，題一首詩，怎么題法?這就是難題了。有人拿起筆來一題，把這幅畫題絕了：世味嘗來渾是蠟，莫教開口向人提。人世間的經(jīng)驗(yàn)多了，實(shí)在是一點(diǎn)意思都沒有，人生的味道像吃白蠟一樣。人的一切艱難困苦，不要向朋友訴說，也不必向別人埋怨，像這個鳥站在這里閉著嘴巴一樣，連屁都不放，最高明了。世味嘗來渾是蠟，莫教開口向人提。這是真的。你說你肚子餓了三天，沒有飯吃，你給人家講，人家不一定同情你，或許還會笑你。你只有自己想辦法去找面包吃就是了，沒有面包找渣子吃。像這一類的文學(xué)境界的故事，從《莊子》里頭鉆出來的很多，如果你讀書多了，看中國文化，很多地方同莊子的《逍遙游》都有密切的關(guān)連，尤其是關(guān)于大鵬鳥。

《逍遙游》現(xiàn)在由物化，物的變化，講到了人化，人的變化。換句話說，上面提到物理世界萬物自己的變化，下面提到人精神世界心的變化。

故夫知效一官，行比一鄉(xiāng)，德合一君，而徵一國者，其自視也亦若此矣。而宋榮子猶然笑之。且舉世而譽(yù)之而不加勸，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，定乎內(nèi)外之分，辯乎榮辱之境，斯已矣。彼其於世未數(shù)數(shù)然也。雖然，猶有未樹也。

夫列子御風(fēng)而行，泠然善也，旬有五日而后返。彼於致福者，未數(shù)數(shù)然也。此雖免乎行，猶有所待者也。若夫乘天地之正，而御六氣之辯，以游無窮者，彼且惡乎待哉?故曰：至人無已，神人無功，圣人無名。

四等人材

故夫知效一官，行比一鄉(xiāng)，德合一君，而徵一國者，其自視也，亦若此矣。

現(xiàn)在青年同學(xué)要挑起中國文化的重?fù)?dān)，就要對中國文字特別留意。近年以來，對同學(xué)們的文字教育太差了，差得已經(jīng)沒有辦法再革命，因?yàn)闆]得命了，不需要革了，所以現(xiàn)在要把文化的命根重新培養(yǎng)起來。這一段很簡單，我們很容易懂，但每一句、每一個字都必須要留意。故夫，就是白話文的那么，是虛字，沒有實(shí)在的意義。為什么一定要用虛字呢?古文是要念讀出聲的，念的時候聲音像唱歌一樣，平抑音韻，鏗鏘朗然，要唱著下去，中間就必須換氣，所以加上虛字，既可以換氣，又可以增加文章的氣勢。如果不加上虛字，就念不下去了，那就成了吵架一樣，那就不對了。文學(xué)境界是柔和、很美的音樂，所以莊子拖長音韻，那么那么來了，因此加上了故夫。

知效一官，注意這個效，有些人的知識范圍有沒有用處呢?有用處，用處就是成效，效果。他的學(xué)問知識及天生的才能，可以做一個官。官有大有小，有些人的智慧知識，行為效果，當(dāng)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還可以，但不能當(dāng)皇帝。歷史上很多人當(dāng)宰相時了不起，結(jié)果給他當(dāng)皇帝就當(dāng)不好啦。有些人做小官，味道真好，做大一點(diǎn)就完啦，把他壓死了。有些人做個公務(wù)員，很有效；有些搞學(xué)問寫文章的人，如果叫他去修一個壞水管，他會把事情搞得更糟，他沒有辦法做實(shí)際的事情。

行比一鄉(xiāng)，重點(diǎn)在比字。你看莊子絕不用重復(fù)的字，知效一官。寫古文，寫白話文一樣，每個字邏輯思考要清楚，下的定義要準(zhǔn)確，下不準(zhǔn)確不行，尤其是寫書面文章。絕非新聞報(bào)道，馬上機(jī)器在動了，下一分鐘就要出來，管他什么話，報(bào)道出來看清楚了就算了，反正五分鐘壽命，因?yàn)榇蠹铱催^了報(bào)紙就丟嘛。要寫流傳久一點(diǎn)的文章，就不能馬虎了。有些人的行為，可以在鄉(xiāng)鄰里比較比較。我們到地方上，任何時間任何地點(diǎn)，中國外國都一樣，你到一個地方打聽一二，哪個人最出名，不管他是一個紳士也好，流氓也好，他的行為在這個鄉(xiāng)村比起來呱呱叫，真可以做一個領(lǐng)導(dǎo)作用。所以他的行為可以比，在一個鄉(xiāng)村里比起來，他是老大，是頂尖人物。當(dāng)然在一個鄉(xiāng)里是頂尖人物，拿到國內(nèi)比起來就不行啦，因?yàn)槿瞬母嗔恕?/p>

德合一君，古代的德字，不光指道德好，而且一切思想行為，做人做事都好。有的人德性剛好和皇帝合得很好，他兩個在一起，可以搭檔二十多年，如果換了一個人，怎么都用不好。這是人生歷史的經(jīng)驗(yàn)，你看古今中外歷史上的人物，有漠高祖就有蕭何，蕭何不碰到漢高祖，換上其它兩個人就合不來，合不好。等于男女之間，有的夫婦就配合得那么好，雖然天天吵架，但是吵得很藝術(shù)，沒有他們這樣吵啊，就不會過一輩子。你不相信?有這種人啊，夫妻之間吵來吵去，要是去了一個，另一個也活不長了。另外找一個來，吵得都不是對象，吵得都沒有味道，打得也沒有味道，這就是合的道理。做生意也一樣，老板有一個忠心的幫手，他當(dāng)董事長就配合得好，假如換了一個，就搞不好了。

而徵一國者，徵，經(jīng)驗(yàn)，效果。有的人治理國家當(dāng)領(lǐng)袖，或者當(dāng)?shù)诙柸宋?，他的聰明智慧能夠發(fā)揮，如果叫他下來開小店，他絕對受不了，他光會大的，小的干不好。這是人化，所以下面莊子加一句話：其自視也，亦若此矣。

每個人的知識境界，比量不同，自己看自己都了不起。都像那個小鳥一樣，你大鵬鳥飛那么高那么遠(yuǎn)干什么?有什么了不起?我咚地一聲，就跳到那個樹上去了，我這樣還不是也在飛。所以用中國文學(xué)來批評就是：自視甚高，自己看自己很高。我們拿鏡子照照自己，都是越看越有味道，越看越漂亮，越看越偉大，沒有一個人討厭自己。由此你可以了解人生，人看自己都很可愛，看別人都是覺得不行，這是一定的。偶然做錯了事，臉紅一下，過三個鐘頭一想，我還是對的，格老子，一定是他錯了。

出格的高人

而宋榮子猶然笑之。

上面提到了知效一官，行比一鄉(xiāng)，德合君，而徵一國者這四等人材，而且都是領(lǐng)袖人材。什么叫領(lǐng)袖?出人頭地，比人家高明一點(diǎn)。你看有的人做小老板蠻好，像我有個同鄉(xiāng)的朋友，開館子發(fā)了大財(cái)，慢慢他要開大公司，結(jié)果不到三年就一蹋糊涂，什么都沒有了。還有一個人，愛國獎券中了二十萬，我說你要小心啊!可是他一下要做大生意，還不到八個月，二十萬光了，最后還要去坐牢，所以他的命就是二十萬。因此這四等人，他們的范圍就是如此，這些人其自視也，亦若此矣。自視甚高，可是碰到另外一個高人，這個人叫宋榮子。這一類的高人，古代稱為出格的高人，超出了人格范圍以內(nèi)，因?yàn)樗麤]有個格，沒有范圍可以范圍他。猶然笑之，就笑這四種人，看不起他們。

莊子在下面就提倡了一個隱士思想，他不是有意在提倡。中國文化的道家思想推崇一種特殊的人，這在中國文化中非常特殊，影響了我們的歷史。在撥亂反正的時代，國家民族到了最艱難困苦的時候，這一類隱士，在幕后都起了大作用。《論語》上也提到，孔子碰到幾個隱士，如楚狂接輿等，每個都把孔子罵得暈頭轉(zhuǎn)向，最后孔子只有贊嘆一番：鳥獸不可以同群!實(shí)際上孔子的思想，對隱士非常崇敬。什么叫鳥獸不可以同群?鳥類是高飛的，它要高飛就高飛去吧！野獸是生活在山林里的，自然就在山林過他們的生活。這些高人，該飛的飛了，該住山的跑了。而我們呢?既不能高飛，也不想入林，還是規(guī)規(guī)矩矩在人世間做個人吧!這是孔子捧隱士的話。而后世儒家就引用這句話，解釋為孔子在罵那些隱士是禽獸，這是完全把書讀錯了?？鬃又恢v鳥獸不可以同群，他沒講這些隱士是禽獸?。∵@是后世儒家亂加的，這就叫讀書不老實(shí)。

下面標(biāo)榜了一個人格，普通人可以通過修養(yǎng)變成什么樣的人呢?

且舉世而譽(yù)之而不加勸，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，定乎內(nèi)外之分，辯乎榮辱之境，斯已矣。彼其於世，未數(shù)數(shù)然也。

這里提出了第五種人格。且舉世譽(yù)之而不加勸，全世界的人都恭維他：你了不起!喊萬歲，跪下來捧他，他理都不理。他既不想了不起，也不想起不了。舉世非之而不加沮，全世界的人罵他、反對他，他決不改變自己的方向。達(dá)到這一種人格很難了，在古今中外歷史上都很難找到這樣的人?？鬃釉凇兑捉?jīng)文言》里對潛龍勿用的解釋，確乎其不可拔，潛龍也。就是要有特立獨(dú)行的修養(yǎng)，不受任何時代、環(huán)境所影響?？梢娙寮液偷兰宜枷胧峭粋€道理。只是莊子的文章筆法華麗飄逸，汪洋惝恍，顯得更美一點(diǎn)，孔子只說了一句，溫柔敦厚，方正樸實(shí)。這就是齊魯孔孟文章與老莊南方楚國文章不一樣的地方。

定乎內(nèi)外之分，分是份量。什么是我?什么是他?什么是物?什么是心?他對自己做人的道理看得很清楚。辯乎榮辱之境。他對于人世間什么叫做真正的光榮，什么叫做真正的恥辱，看得很清楚。自己遭到了恥辱，絕不因?yàn)楝F(xiàn)實(shí)社會的影響而有所改變。生活中錢多了當(dāng)然很光榮，倒霉了誰都看不起，他一概不管，因?yàn)檫@個現(xiàn)象與他本身獨(dú)立的人格不相干，所以他能辨別得很清楚。斯已矣。這些人了不起啊。儒家標(biāo)榜的圣人、賢人、君子就做到了這種程度，莊子也非常佩服。

彼其於世，未數(shù)數(shù)然也。這句話妙了！可以作兩種解釋：一方面，歷史上的高人隱士不是屢時有的，不容易看得到，可能幾百年才出一個。第二種解釋，這些高人隱士對于這個世界還有一些地方不同意。數(shù)數(shù)，沒有常常認(rèn)為都同意了。就像現(xiàn)代西方的民主政治思想里的，既不贊成也不反對，可以保留這一票不投。

說到隱士思想，在這里我們插一段題外話。掛在這兒的這幅對聯(lián)，是道家的陳搏寫的。陳搏道號希夷，他早已被道家推為神仙的祖師。一般民間通稱，都叫他陳搏老祖。他生當(dāng)唐末五代的末世，一生高臥在華山修道。五代末期有個皇帝，歷史上稱為周主，很了不起很精明，當(dāng)時周主幾乎統(tǒng)一了中國，可惜三十九歲就死掉了。周主曾經(jīng)找陳搏幫忙，陳搏婉言推辭了。陳搏有一首名詩：

十年蹤跡走紅塵，回首青山入夢頻。

紫綬縱榮爭及睡，朱門雖豪不如貧。

愁看劍戟扶危主，悶聽笙歌聒醉人。

攜取舊書歸舊隱，野花啼鳥一般春。

從這首七言律詩中，很明顯地表露陳搏當(dāng)年的感慨和觀感。十年蹤跡走紅塵，回首青山入夢頻。陳搏生當(dāng)亂離的時代，在他少年或壯年時期，何嘗無用世之心。只是看得透徹，觀察周到，終于高隱華山，以待其時，以待其人而已。紫綬縱榮爭及睡，周主請他當(dāng)宰相當(dāng)軍師都不干。紫綬，古代做大官，穿紫袍，系玉帶。我們看戲就知道，戲中的大官出來，在腰里掛那個帶子，好像有水桶那么大，這并不是為了把衣服捆緊，而是拿來做官階的裝飾。朱門雖豪不如貧。富貴人家的房子門口，都是用最好的紅油漆粉刷的?？墒顷惒J(rèn)為世界上最享福的是窮，一無牽掛。接著是他當(dāng)時看到的情況：愁看劍戟扶危主，因?yàn)殛惒谔颇┑轿宕膩y世之中，幾十年間，這一個稱王，那一個稱帝，都是亂七八糟，一無是處。但也都是曇花一現(xiàn)，每個都忙忙亂亂，擾亂蒼生幾年或十多年就完了，都不能成為器局，所以才有愁看劍戟扶危主的看法。同時又感慨一般生存在亂世中的社會人士，不知憂患，不知死活，只管醉生夢死，歌舞升平。過著假象的太平生活，那是非常可悲的一代，因此便有悶聽笙歌聒醉人的嘆息。因此，他必須有自處之道，攜取舊書歸舊隱，野花啼鳥一般春。高臥華山去了。這是隱士思想的代表作。我們小的時候都曉得：彭祖年高八百歲，陳搏睡一千年。他老人家睡醒了一問：我那個老朋友彭祖呢?已經(jīng)死掉了。短命鬼，才活了八百歲就死了。你們看，這幅字就是他寫的，很有神仙味道吧！實(shí)際上陳搏是介乎道家和儒家之間的人物，宋朝的大儒邵康節(jié)，從他那里接受了《易經(jīng)》的學(xué)問。他高臥華山，等到宋太祖趙匡胤陳橋兵變，黃袍加身了當(dāng)起皇帝來了，他正好下山，騎驢代步，一聽到這個消息哈哈大笑，笑得從驢背上跌到地下來，人家問他怎麼搞的?他說從此天下太平了。他是萬事都有未卜先知之明的。這一類人物，就是彼其於世，未數(shù)數(shù)然也。你懂了這種歷史，就會對未數(shù)數(shù)然也一句，有臭豆腐一樣特別的味道了。

雖然，猶有未樹也。

即使這樣，他還沒有建樹，還沒有得道呢。

這段；莊子提出來的是人化。也就是人的真比量的境界。但這還屬于俗諦，還不屬于真諦。

御風(fēng)而行的列子

夫列子御風(fēng)而行，泠然善也，旬有五日而后反。彼於致福者，未數(shù)數(shù)然也。此雖免乎行，猶有所待者也。

第六種人了不起了！莊子的老師列子，御風(fēng)而行，他是會飛的，到達(dá)了地仙之份。列子在空中飛了多久呢?他挺涼快挺舒服地飛了半個月，就又飛回來了。人修到地仙這一步也很好啊，活得蠻有趣味的。彼於致福者，未數(shù)數(shù)然也。你們一般人天天吃素，天天拜佛求佛保佑，求菩薩賜福，你能求得到這個境界嗎?你不信，去拜一萬年佛，看看能不能拜飛起來。

此雖免乎行，猶有所待者也。一般人認(rèn)為這很了不起，但是莊子并沒有認(rèn)為他有什么了不起，飛起來不過是不需要走路而已嘛！還是相對，還要依靠一個東西：風(fēng)。沒有風(fēng)你飛個什么啊?同鳥沒有空氣就飛不了一樣。這僅僅是佛法中的一種小乘

境界。修得神通具足，會飛了，沒有什么了不起，要是被莊子看見了，會馬上把你拉下來。像我們打坐，只有個空的境界，就是相對，就束縛在里頭了。

南懷瑾講逍遙游：真俗不二

真俗不二

第六種人也沒有什么了不起，第七種人妙了：

若夫乘天地之正，而御六氣之辯，以游無窮者，彼且惡乎待哉?

這種人沒有看見過，不過滿地都是，他是大乘境界。乘的是什么?乘的是天地之正氣，氣是我加上的。什么叫正?我們坐著也很正，并不歪啊，也算乘天地之正吧?要參!勉強(qiáng)套用孟子一句話，就是浩然之氣，即天地正氣。這一類人也不要飛，也不要作怪，普普通通。而御六氣之辯，哪六種氣呢?有兩種說法：拿中國的醫(yī)學(xué)來講，陰陽風(fēng)寒暑濕六種氣。還有一種說法，《易經(jīng)》的十二辟卦把一年分成十二個月，六個月屬陰，六個月屬陽。由乾坤兩卦開始變化，五天一候，三候一氣，六氣一節(jié)，所以一年有二十四個節(jié)氣，氣候變化都不同，影響我們的生命活動，因此而產(chǎn)生生老病死的現(xiàn)象。如果有修養(yǎng)的人懂得了修道，物理世界起什麼變化，他心理和生理都會有所準(zhǔn)備，因?yàn)樗旧沓颂斓卣龤?，有了很高的修養(yǎng)功夫，他就不受物理世界的支配，而且可以支配物理世界，就可以駕御控制六氣之辯。以游無窮者，他活在這個世界上很好玩，切都在游戲三昧中，優(yōu)哉游哉。游到哪里呢?游到無窮，無量無邊的時間空間不能限制他，因?yàn)樗呀?jīng)超越了物質(zhì)世界的束縛。

彼且惡乎待哉?人生提升到這樣一個境界，是絕對的，沒有什么相對。等于佛家釋迦牟尼佛生下來說的：天上天下，唯我獨(dú)尊。這個我不是指釋迦牟尼這個人，并不是指這個小我，而是說人的生命有一個大我，超然而獨(dú)立，超越了物理世界。莊子是用另一個方法來表達(dá)惡乎待哉?宇宙間一切都是相對的，要超越了一切物質(zhì)世界，才能達(dá)到真正的絕對。

莊子所講的大乘境界，什么道理呢?這里我們姑且安一個佛學(xué)名稱：真俗不二。真是真諦，俗是俗諦。不要離開現(xiàn)實(shí)的世界，他自己就超越了這個現(xiàn)實(shí)，世間與出世間不二，不二就是不二法門，就是一。那么怎樣才能做得到真俗不二呢?下面莊子點(diǎn)題了：

故曰：至人無己，神人無功，圣人無名。

這是老子講的真正的無為，不過老子只講原理、原則。莊子提到了至人；至者，到也。人要是做人做到了頭，能把握自己的生命，叫至人。如果我們沒有做到，沒有達(dá)到這個境界，不算至人。怎么才能成為至人呢?無我。至人無己，沒有我自己。這個難了，人生要達(dá)到無我很不容易。睡覺睡著了不叫無我，那叫昏頭。死了的人可以做到無我，那不算。我們坐在這里活著的人，誰能做到無我?無我不光是理論，它也是工夫啊!什么工夫呢？道家講：能夠乘天地之正，御六氣之辯，以游無窮者，才能做到至人無己。

神人無功，比至人更進(jìn)一步的是神人。我們這里參考佛學(xué)思想，到達(dá)八地以上菩薩境界，叫無功用地，一切都無所用功了。也就是老子所講的無為。無論上帝也好，耶穌也好，菩薩也好，他救了世界的眾生，人看不到他的功勞。他并不認(rèn)為自己有功勞，也不需要人跪下來禱告禮拜感謝，他覺得你應(yīng)該感謝自己，與他毫無關(guān)系。真到了神人，是無功，無功之功是為大功，如同太陽一樣，永遠(yuǎn)給天下光明，而不需要任何感謝。

圣人無名。叫圣人只是勉強(qiáng)加一個代號，真正的圣人，他不需要名。世界上圣人菩薩很多，我經(jīng)常發(fā)現(xiàn)社會上很多普通的人，做了好事，甚至做了很了不起的事，別人都不知道，所以我常?？吹绞ト?，而且是真的圣人。像我們這些只是剩人，多余的人。

莊子提出了第七種人，這是真正的榜樣，比那些飛起來的神仙高得多了。但是他在哪里呢？在最平凡當(dāng)中!越是這樣的人，越是平凡。所以了不起的人在哪里找?就在現(xiàn)實(shí)世界最平凡中去找。因?yàn)槭ト藷o名嘛。菩薩、神人絕不掛一個招牌說我是菩薩，我是神人，如果掛招牌，那是廣告公司的事情，與他沒有關(guān)系。這是《逍遙游》的第四個重點(diǎn)，人化。人化有三個原則：至人無己，神人無功，圣人無名。尤其明白了圣人無名這一句，我們就可以了解老子所講的圣人不死，大盜不止。一般人粗淺地讀過去了，認(rèn)為老子是罵圣人，不錯，是罵圣人，罵哪一種圣人?其實(shí)老子罵的是標(biāo)榜自己是圣人的圣人。真正的圣人非常平凡，絕不承認(rèn)自己是圣人。如果覺得自己有道，那是貼標(biāo)語，喊口號，沒有用的，這已經(jīng)不是圣人了。所以，圣人無名。無所謂圣人不圣人，最偉大的在最平凡里頭，能夠做到真正的平凡，無己、無功、無名，功蓋天下而自己覺得沒有做過事，道德修養(yǎng)才能達(dá)到圣人的境界。因此莊子下面舉中國歷史上的一個事實(shí)來說明。

堯讓天下於許由，曰：日月出矣，而爝火不息，其於光也，不亦難乎?時雨降矣，而猶浸灌，其於澤也，不亦勞乎?夫子立而天下治，而我猶尸之。吾自視缺然，請致天下。

許由曰：子治天下，天下既已治也，而我猶代子，吾將為名乎?名者，實(shí)之賓也。吾將為賓乎?鷦鶉巢於深林，不過一枝；偃鼠飲河，不過滿腹。歸休乎君，予無所用天下為!庖人雖不治庖，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。

南懷瑾講逍遙游：北冥有魚

《莊子》在中國文學(xué)中非常有名。下面我們開始研究《內(nèi)篇》的第一篇《逍遙游》。在中國文化里頭，逍遙這兩個字是莊子最先提出來的，莊子講的逍遙，不是西門町那個逍遙池的意思，那是洗澡的地方；不過也許有一點(diǎn)取《莊子》里逍遙的意味。我們現(xiàn)在說人生要逍遙逍遙，這個逍遙常常是修道的人的理想，等于學(xué)佛的人要求解脫。結(jié)果我們看修道的人，又吃素又守戒，又這樣又那樣，認(rèn)為這叫做道。看他一點(diǎn)都不逍遙，越看越苦。學(xué)佛修道要求逍遙解脫，人生既不逍遙又不解脫，這個人生是很苦的。

《逍遙游》，我們看了這個題目要特別注意，逍遙是逍遙，游是游，因?yàn)殄羞b了才可以游，不逍遙不能游。借用佛家的觀念，人生解脫了，才能夠得游戲三昧，在人生的境界里面游戲。所以拿這個觀念講，什么叫人生?我們可以作一個答案：痛苦的累積叫人生。人生可以解脫痛苦，就一定得到逍遙自在。

我們現(xiàn)在首先要對《逍遙游》做一個綱要，大家要把握這個綱要?！跺羞b游》全篇的內(nèi)涵都指導(dǎo)著我們的方向。第一個主題，就是人生要具見，見地具備，就是普通講的見解，再普通一點(diǎn)講，就是眼光、思想。一個沒有遠(yuǎn)見的人，見解都不行，要想成功一個事業(yè)，或是完善一個人生，是不可能的。所以莊子提出來具見，具備見地，才能夠腳踏實(shí)地，從基本做起。因此后來的禪宗，首先講；個人一定要具見，具備高遠(yuǎn)的見地，見到道才能夠修道，不能見道還修個什么道。假如說我們見到了眼前有一塊黃金，然后想辦法把它拿起來，你沒有看到黃金，在那里瞎想有什么用?所以莊子第一個提出，真正的要見道才能修道。換句話說，人修道也好，作人也好，要真正地了解了人生，才能夠懂得人生。

那么，具個什么見呢?《逍遙游》就告訴我們：解脫的見。人生不要被物質(zhì)的世界，不要被現(xiàn)實(shí)的環(huán)境所困擾。假如是被物質(zhì)世界、現(xiàn)實(shí)環(huán)境所困擾了，那么人生的見解已經(jīng)不夠了。所以能夠具備了高遠(yuǎn)的見解以後，那就不會被物質(zhì)的世界所困擾，不會被人生痛苦的環(huán)境困惑了，自然會超越，會升華。這一篇《逍遙游》，它的內(nèi)涵就是如此。

世界上最高深的道理，同人的最深厚的感情一樣，語言文字是沒有辦法表達(dá)的，不管什么中文、英文、法文、日文，沒有辦法表達(dá)。語言文字如果能如實(shí)地表達(dá)人的思想，那人與人之間就不會有誤會了。譬如怎么表達(dá)哭，只有哭了才曉得，就是這個道理。但是也有最高明的人，不能表達(dá)的東西，可以轉(zhuǎn)個彎來表達(dá)，那就是用比喻來表達(dá)。所以世界上最高明的大宗教家就善于用比喻，釋迦牟尼佛最善于用比喻，如用蓮花的比喻等；耶穌也很會用比喻；莊子也常用比喻。因?yàn)橛袝r候不用比喻講不出來，譬如我們恭維一個人很漂亮：你比楊貴妃還漂亮。楊貴妃究竟有多漂亮，大家也沒有看到過。不過拿來比喻來說明漂亮的程度。所以《逍遙游》里面有兩個大方向，在很多關(guān)鍵的地方用比喻，來告訴我們?nèi)松托摒B(yǎng)的方法。

哪兩個大方向?第一個方向告訴我們物化，這是中國文化中道家的一個大標(biāo)題。宇宙中所有的生命，所有的一切外物，都是物理的物象變化，物與物之間互相在變化，所以叫物化。譬如我們?nèi)艘彩牵锘兂鰜淼?，一個男的，一個女的，彼此有變化，就變了那麼多人；人生命活動中所需要的牛奶、面包、米飯、青菜、香腸等，經(jīng)過變化又變成了人；人所排泄的汗、口水，大小便，又變成了肥料；肥料再變成萬物；一切萬物又互相變化，而且非變不可，沒有一個東西是不變的，物化。在道家的觀念里，整個宇宙天地就是一個大化學(xué)的鍋爐，我們只不過是里面的化物，受化的一個小分子而已。

要如何把握那個能化，能化的是誰呢?把那個東西抓到了就得道了，就可以逍遙了，不然我們終是被化的，受變化而變化，做不了變化之主，造化之主。要把握住造化之主，才能夠超然于物外，超出了萬物的范圍以外，所以莊子告訴我們物化的自在。那么，莊子同時在這個觀念里頭也告訴我們，人也是萬物之一，人可以自化。如果明白了具見，見到了道的道理，我們?nèi)丝梢宰曰?，我們這個有限的生命可以變化成無限的生命，有限的功能可以變化成無限的功能。

第二個方向就告訴我們，真正的變化是什么?人的變化。我們?nèi)?，可以把自己升華成超人。這個超人怎么變呢?超人就在最平凡中變。我們做到了《逍遙游》這兩個要點(diǎn)，才真正達(dá)得到逍遙。

我們先從人的這個高度來討論。我想在座諸位先生、同修讀過《莊子》，研究過《莊子》的很多，不過我報(bào)告我的意見。

《逍遙游》釋讀（南懷瑾《莊子講記》之第一章）

《逍遙游》釋讀（南懷瑾《莊子講記》之第一章）

第一篇逍遙游

《莊子講記》之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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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篇《逍遙游》

《莊子》在中國文學(xué)中非常有名。下面我們開始研究《內(nèi)篇》的第一篇《逍遙游》。在中國文化里頭，“逍遙”這兩個字是莊子最先提出來的，莊子講的逍遙，不是西門町那個逍遙池的意思，那是洗澡的地方；不過也許有一點(diǎn)取《莊子》里逍遙的意味。我們現(xiàn)在說人生要逍遙逍遙，這個逍遙常常是修道的人的理想，等于學(xué)佛的人要求解脫。結(jié)果我們看修道的人，又吃素又守戒，又這樣又那樣，認(rèn)為這叫做道。看他一點(diǎn)都不逍遙，越看越苦。學(xué)佛修道要求逍遙解脫，人生既不逍遙又不解脫，這個人生是很苦的。

《逍遙游》，我們看了這個題目要特別注意，逍遙是逍遙，游是游，因?yàn)殄羞b了才可以游，不逍遙不能游。借用佛家的觀念，人生解脫了，才能夠得游戲三昧，在人生的境界里面游戲。所以拿這個觀念講，什么叫人生?我們可以作一個答案：痛苦的累積叫人生。人生可以解脫痛苦，就一定得到逍遙自在。

我們現(xiàn)在首先要對《逍遙游》做一個綱要，大家要把握這個綱要。《逍遙游》全篇的內(nèi)涵都指導(dǎo)著我們的方向。第一個主題，就是人生要“具見”，見地具備，就是普通講的見解，再普通一點(diǎn)講，就是眼光、思想。一個沒有遠(yuǎn)見的人，見解都不行，要想成功一個事業(yè)，或是完善一個人生，是不可能的。所以莊子提出來“具見”，具備見地，才能夠腳踏實(shí)地，從基本做起。因此后來的禪宗，首先講；個人一定要“具見”，具備高遠(yuǎn)的見地，見到道才能夠修道，不能見道還修個什么道。假如說我們見到了眼前有一塊黃金，然后想辦法把它拿起來，你沒有看到黃金，在那里瞎想有什么用?所以莊子第一個提出，真正的要見道才能修道。換句話說，人修道也好，作人也好，要真正地了解了人生，才能夠懂得人生。

那么，具個什么見呢?《逍遙游》就告訴我們：解脫的見。人生不要被物質(zhì)的世界，不要被現(xiàn)實(shí)的環(huán)境所困擾。假如是被物質(zhì)世界、現(xiàn)實(shí)環(huán)境所困擾了，那么人生的見解已經(jīng)不夠了。所以能夠具備了高遠(yuǎn)的見解以後，那就不會被物質(zhì)的世界所困擾，不會被人生痛苦的環(huán)境困惑了，自然會超越，會升華。這一篇《逍遙游》，它的內(nèi)涵就是如此。

世界上最高深的道理，同人的最深厚的感情一樣，語言文字是沒有辦法表達(dá)的，不管什么中文、英文、法文、日文，沒有辦法表達(dá)。語言文字如果能如實(shí)地表達(dá)人的思想，那人與人之間就不會有誤會了。譬如怎么表達(dá)哭，只有哭了才曉得，就是這個道理。但是也有最高明的人，不能表達(dá)的東西，可以轉(zhuǎn)個彎來表達(dá)，那就是用比喻來表達(dá)。所以世界上最高明的大宗教家就善于用比喻，釋迦牟尼佛最善于用比喻，如用蓮花的比喻等；耶穌也很會用比喻；莊子也常用比喻。因?yàn)橛袝r候不用比喻講不出來，譬如我們恭維一個人很漂亮：“你比楊貴妃還漂亮?！睏钯F妃究竟有多漂亮，大家也沒有看到過。不過拿來比喻來說明漂亮的程度。所以《逍遙游》里面有兩個大方向，在很多關(guān)鍵的地方用比喻，來告訴我們?nèi)松托摒B(yǎng)的方法。

哪兩個大方向?第一個方向告訴我們“物化”，這是中國文化中道家的一個大標(biāo)題。宇宙中所有的生命，所有的一切外物，都是物理的物象變化，物與物之間互相在變化，所以叫“物化”。譬如我們?nèi)艘彩牵拔锘弊兂鰜淼?，一個男的，一個女的，彼此有變化，就變了那麼多人；人生命活動中所需要的牛奶、面包、米飯、青菜、香腸等，經(jīng)過變化又變成了人；人所排泄的汗、口水，大小便，又變成了肥料；肥料再變成萬物；一切萬物又互相變化，而且非變不可，沒有一個東西是不變的，“物化”。在道家的觀念里，整個宇宙天地就是一個大化學(xué)的鍋爐，我們只不過是里面的“化”物，受“化”的一個小分子而已。

要如何把握那個能“化”，能“化”的是誰呢?把那個東西抓到了就得道了，就可以逍遙了，不然我們終是被“化”的，受變化而變化，做不了變化之主，造化之主。要把握住造化之主，才能夠超然于物外，超出了萬物的范圍以外，所以莊子告訴我們‘物化”的自在。那么，莊子同時在這個觀念里頭也告訴我們，人也是萬物之一，人可以“自化”。如果明白了“具見”，見到了“道”的道理，我們?nèi)丝梢浴白曰?，我們這個有限的生命可以變化成無限的生命，有限的功能可以變化成無限的功能。

第二個方向就告訴我們，真正的變化是什么?人的變化。我們?nèi)?，可以把自己升華成超人。這個超人怎么變呢?超人就在最平凡中變。我們做到了《逍遙游》這兩個要點(diǎn)，才真正達(dá)得到逍遙。

我們先從人的這個高度來討論。我想在座諸位先生、同修讀過《莊子》，研究過《莊子》的很多，不過我報(bào)告我的意見。

北冥有魚，其名為鯤。鯤之大，不知其幾千里也?；鵀轼B，其名為鵬。鵬之背，不知其幾千里也。怒而飛，其翼若垂天之云。是鳥也，海運(yùn)則將徙於南冥。南冥者，天池也。

《齊諧》者，志怪者也?！吨C》之言曰：“鵬之徙於南冥也，水擊三千里，搏扶搖而上者九萬里。去以六月息者也?！?/p>

野馬也，塵埃也，生物之以息相吹也。天之蒼蒼，其正色邪?其遠(yuǎn)而無所至極邪?其視下也，亦若是則已矣。

且夫水之積也不厚，則負(fù)大舟也無力。覆杯水於坳堂之上，則芥為之舟。置杯焉則膠，水淺而舟大也。風(fēng)之積也不厚，則其負(fù)大翼也無力。故九萬里，則風(fēng)斯在下矣，而后乃今培風(fēng)；背負(fù)青天而莫之夭闕者，而后乃今將圖南。

鯤魚化為大鵬鳥

“北冥有魚，其名為鯤。鯤之大，不知其幾千里也?！?/p>

中國文化中，道家講地理學(xué)由《山海經(jīng)》開始?，F(xiàn)在美國很流行《山海經(jīng)》，最近在拼命地研究它。根據(jù)《山海經(jīng)》的證明，我們的祖宗大禹治水到過美國，現(xiàn)在美國人在承認(rèn)。如果研究《山海經(jīng)》，我們老祖宗大禹治水不但到過美國，還到過歐洲，中東，紅海，地中海一帶。所以研究大禹治水的歷史，簡直有些不可思議。在九年當(dāng)中，大禹就把長江，黃河打開了，把洪水放到大海里去了。根據(jù)《山海經(jīng)》記載，東南亞各國大禹都到過的，他怎么走的?又沒有飛機(jī)，道家講他當(dāng)時騎在龍背上，要到哪里龍就飛到哪里。那些神話就多了。大禹開黃河上游那個龍門，符咒一畫，天上神人就下來了，然后大禹請神人幫忙，神人就把手放在華山上，兩腳踏著黃河的對岸，頭一伸，這么一推，龍門就打開了。當(dāng)然很快，幾分鐘就開了。我們現(xiàn)在聽了蠻好玩的啊，科學(xué)神話。仔細(xì)一想，這個里頭有很多問題。上古連機(jī)械都不發(fā)達(dá)，不要說打開龍門了，以全國的人力拿來挖長江、黃河的一截，幾十年也作不到，為什么大禹九年就把洪水治下去了?所以這些資料，你們要哪里找呢？在中國《道藏》里，你看大禹的傳記。

《山海經(jīng)》越看越神怪，里面記載世界上的人類有個貫胸國，人生來胸部這里有個洞，和背對穿的。貴人都有洞，不是貴人大概沒有洞或洞要小一點(diǎn)。吃了飯要走路；兩個人拿桿子往洞里一套就抬走了。

《山海經(jīng)》中還記載有各種各樣的國家，各種各樣的人類?，F(xiàn)在倒不是我們中國人在研究，是外國人在研究，研究來研究去不得了，最近發(fā)表的論文證明，大禹是到過美國的。所以有個美國同學(xué)間我：“老師，臺灣買不買得到《山海經(jīng)》?”我說買得到啊，在哪里我告訴你。他說買得到正好，還準(zhǔn)備要研究。

“北冥有魚，”“北冥”，這本書上“冥”字沒有三點(diǎn)水，別的書有三點(diǎn)水，尤其道家的書上都有三點(diǎn)水。根據(jù)《山海經(jīng)》一書，中國上古講的，“北冥”，等于現(xiàn)在講的地球北極。道家的學(xué)說，在上古的時候，觀念比現(xiàn)代人寬，學(xué)術(shù)思想境界比現(xiàn)代人大，反而后世的人，把“北冥”說成中國的渤海，范圍被縮小了。中國的道家修道，什么是“北冥”呢?我們身體丹田海底之下叫做“北冥”；什么是“南冥”呢?頭頂上。修道煉精化氣，煉氣化神，煉神還虛，練到了頭頂上，佛家叫化身千百億，就是講這個道理。先把這些知識介紹給大家。

莊子說“北冥”，有一條魚，叫做“鯤”，這個“鯤”有多大呢?“不知其幾千里也?！辈粫缘糜袔浊Ю锎蟆Ｗ⒁饬?，莊子說那條魚不曉得有幾千里大，經(jīng)?？吹侥贻p同學(xué)寫文章：莊子說那一條魚就有幾千里大。錯了，莊子是“不知其幾千里也”，你硬是確定為只有幾千里，你已經(jīng)把這一句錯定啦，所以你變成莊子的老師了。莊子講“不知其幾千里也”，等于印度的佛經(jīng)翻譯過來的八萬四千，不可知，不可見，不可量，無量無邊。結(jié)果學(xué)佛的人打起坐來，都把它變?yōu)橛辛坑羞叄褪悄敲纯眨孟窨掌饋砭椭挥形夷敲创?，這不是有量有邊嗎?曲解了佛學(xué)。

“化而為鳥，其名為鵬。鵬之背，不知其幾千里也。”

莊子說這條魚古怪了，突然一個變化，從海里頭飛上天，就變成鳥啦，叫做“大鵬鳥”。這個大鵬鳥的背，也“不知其幾千里也?！?/p>

這個很怪了噢，先討論這個問題，這就是中國的科學(xué)。年青人聽了一定笑，你們亂扯科學(xué)。中國的科學(xué)是是中國的范圍，實(shí)際上我們曉得，講科學(xué)，我們強(qiáng)調(diào)自已老祖宗的文化，中國從來在世界的科學(xué)史上是領(lǐng)先的，當(dāng)我們有科學(xué)的時候，西方文化還沒有影子哩，當(dāng)然現(xiàn)在落后了，幾千年不肯求進(jìn)步。中國文化還有許多理論科學(xué)，你要看了會笑死人，但是真是假還不知道，不要輕易笑。譬如，我們曉得臺灣有鹿，它有些是鯊魚化成的，鯊魚到了年齡會跳上海來，在沙灘上打個滾，就跑到山里變成鹿了。你信不信？信不信由你，講不講由我。有一些東西的確會變的，蒼蠅、蚊子是寄蟲變來的，飛蛾是蠹蟲變的。這是“物化”的道理。我們?nèi)艘彩亲儊淼模x變來的，對不對？所以根據(jù)中國道家的說法，唐代有個神仙譚峭，有一部道書叫做

《化書》，專門講“物化”的道理，什么變成什么，什么又變成什么。其實(shí)，萬事萬物都在變，人也在變，你看，每一個人思想、年齡在變，男女到了更年期，一個老實(shí)人突然變成刁鉆古怪神經(jīng)病。照心理學(xué)看，人都變壞啦，病院里頭好人變病啦，對不對？我們坐在這里，大家都在變，過去是媽媽手里抱的小嬰兒，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這么大了，我呢，頭發(fā)也變白啦。都在變，你不要忘記了自己也在變。

所以莊子說深海里頭有條魚，突然一變，變成天上會飛的大鵬鳥。這個問題很大，提出了兩個東西，“沉潛飛動”。沉伏下來，潛伏在深海里的魚，突然一變，變成了遠(yuǎn)走高飛的大鵬鳥了。深海里本來有生物哦，告訴你們知識要淵博一點(diǎn)，你們至少要看“動物世界”。深海里的生物多得很，都很龐大；深海很黑，那些生物本身都帶光、帶電，頭上都有亮光?！跺羞b游》開頭告訴了我們一個人生的道理，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，或修道還沒有成功的時候，或者倒霉得沒有辦法的時候，就要“沉潛”在深水里頭，動都不要動。修到相當(dāng)?shù)某潭?，一變，就升華高飛了。我們至少要明白，這個意義。

“怒而飛，其翼若垂天之云。”

鯤變成了大鵬鳥，大鵬鳥怎么飛啊?讓我們寫一定很簡單：它要飛就飛了。莊子這里寫“怒而飛”。這個：“怒”不一定是發(fā)脾氣，它是形容詞，等于努力的努字，表示鼓足了氣，充滿了氣。生命到了最高點(diǎn)，“怒”，才能起飛，否則飛不起來。跟飛機(jī)要滑翔到最高速才起飛一樣。

莊子說鯤變成大鵬鳥后，比原來還厲害，為什么？做魚的時候“不知其幾千里也”，變成了大鵬鳥，那個背就“不知其幾千里也”，沒有算兩個翅膀哦。現(xiàn)在加了兩個翅膀，那兩個翅膀一展開啊，像天上的云一樣，把天兩邊都蓋住了，把東半球、西半球都遮住了。你說有多大？！如果我們寫白話文，要加三個字：“我的媽!”如果不加這三個字形容不出來有多大。唐代有名詩人杜甫的詩：“語不驚人死不休”，一個人寫文章做詩啊，做出來要嚇人，就成功了。如果做出來，大家看了連噴嚏都不打一個，這個文章就不值錢。杜甫的詩是“語不驚人死不休”，要說話說得驚人，就要數(shù)莊子，他一吹就那么大。

大鵬鳥奮力一飛，翅膀張開，大概太陽都被遮住了，那我們連衣服也沒辦法曬了。等于佛經(jīng)上講阿彌陀佛說法的時候，舌頭一吐，遍覆三千大千世界。唉喲!不知道有多長!我看經(jīng)，到這里一合掌：阿彌陀佛你不要說法了，要是舌頭一吐出來，我們的衣服就沒辦法曬了。

“是鳥也，海運(yùn)則將徙於南冥。南冥者，天池也。”

這是要特別注意的關(guān)鍵。“海運(yùn)”不是做官，也不是交通部門的海運(yùn)公司，它是莊子造的名詞，代表一個大觀念，宇宙間有一個動力，生命里有一個動能，就是“大運(yùn)”。這個動力在佛家叫輪回?！昂！笔切稳菟姆秶蟮貌坏昧耍弧斑\(yùn)”，它永遠(yuǎn)在轉(zhuǎn)動。這個動力一轉(zhuǎn)動，生命非變不可，所以鯤魚變成了大鵬鳥。大鵬鳥“怒而飛”，它飛到哪里去?由于這個動力的推動，大鵬鳥飛到“南冥”，南極去了。這句話，大家常常輕易地讀過去，根據(jù)道家的解釋，人修道，身上的氣脈由海底發(fā)動達(dá)到頭頂，就超越升華了。但這一步很難，必須有個幫助，你氣脈成就了，它就會來。

“南冥者，天池也。”“南冥”與“北冥”不同，“北冥”是地球的根，“南冥”是虛空中跟太空接起來的，叫做“天池”?，F(xiàn)在科學(xué)發(fā)展了，世界的科學(xué)家都聯(lián)合起來到南極探險(xiǎn)，至于對北極的考察，也只有些影子，真正的情況還遠(yuǎn)遠(yuǎn)沒有搞清楚。老實(shí)講沒有辦法，飛機(jī)只要到了北極的上空，指南針都要失靈。因?yàn)槟抢锸切?，也就是“海運(yùn)”?？苹眯≌f講北極有個地方，飛機(jī)到了附近就不得了，要被吸進(jìn)去的。這個洞像我們吃東西一樣，嘴巴一吸進(jìn)來，通過腸子，就從另外一邊出來了?？茖W(xué)小說是這么幻想的，中國的小說早就那么講了。

“《齊諧》者，志怪者也?！?/p>

莊子說你不信啊？那我引證一段古書，以證明我說的話是真的，不是假的?！洱R諧》，齊國人記載的筆記小說。《齊諧》專門記錄古代那些神奇的事情，等于我們現(xiàn)在看的《山海經(jīng)》?！爸尽本褪怯涊d。

《諧》之言曰：“鵬之徙於南冥也，水擊三千里，搏扶搖而上者九萬里。去以六月息者也。”

《齊諧》書上是這樣講的：大鵬鳥要到南極去時，兩個翅膀一展開來，海水就飛上三千里高空去了。嚇人吧，趕緊得去發(fā)臺風(fēng)警報(bào)。然后乘著風(fēng)，一下沖到九萬里高空。我們都看不見了，只能看到天空變黑，太陽給它遮完了?！安保孟裨诟L(fēng)浪搏斗；“扶搖”，古代人給大風(fēng)起的名字。

生命之息

接下去莊子講理由：

“去以六月息者也?！眴栴}來了，大鵬鳥飛那么遠(yuǎn)干什么?跟我們相同，大鵬鳥夏天六月放暑假，要到南方去涼快涼快。這話古人看了一定不相信，六月南方熱得要死嘛，怎么還去南方?jīng)隹炷?現(xiàn)在人都知道，南極的氣溫不知道零下多少度，凍得要死。大鵬鳥覺得這個世界發(fā)燒了，于是飛到南極的大冰山里去。還有個問題，為什么“六月息”?五月、八月不可以，七月半也不可以，一定要六月?學(xué)過《易經(jīng)》就知道了，十二卦中，六月夏至陽極陰生。十二卦代表一年十二個月，來表示地球氣候、氣運(yùn)的旋轉(zhuǎn)，以及地球物理的變化。什么叫“息”?要注意中國的文字，“息”不是息滅是成長。所以消息兩個字，消是消耗，是放射完了；息是充電，是成長。大鵬鳥六月到南極去是休養(yǎng)補(bǔ)充。

“野馬也，塵埃也，生物之以息相吹也。”

“野馬”不是一匹馬喔，“野馬”就是佛經(jīng)上講的“陽焰”，太陽光的幻影，古書叫做“海市蜃樓”。航海過程中，有時忽然會看到海中間，好像前面到了某個地方，有城市，有來往的行人；沙漠地帶也常常出現(xiàn)這種情況。假的，什么都沒有。太陽照在海面上，就會看到海面不再是海，而是海岸的城市了，如果當(dāng)真走進(jìn)去，就會掉到海里去了。在高熱和極冷的地方都容易發(fā)生這種現(xiàn)象。其實(shí)只是太陽光反射的一種投影?！皦m?！本褪腔覊m。講最細(xì)小的物質(zhì)，佛經(jīng)常用“微塵”兩個字。莊子說，一切物理的，生理的狀況，大的像鯤和大鵬鳥那么大的生命，小的比一?；覊m還小，它們存在于世界上靠的是什么呢?“生物之以息相吹也?！弊匀坏纳恳粋€力量活著，叫做“息”。也就是修道人講的氣。這個氣不是空氣的氣。生命有了氣，就會像小孩子吹泡泡糖一樣，完全充實(shí)了。氣不夠自然蒼老了，最后死亡了。氣吹大了呢?“怒而飛”，就鼓起來，可以升華了。

莊子的文章看起來，東一下西一下，毫不相干，其實(shí)處處相干，文章是呵成一氣的，中間沒有間斷的。

天亦非天

“天之蒼蒼，其正色邪?其遠(yuǎn)而無所至極邪?其視下也，亦若是則已矣?！?/p>

莊子提了三個問題：

“天之蒼蒼，其正色邪?”我們仰頭看天，當(dāng)天氣晴朗得一點(diǎn)云都沒有的時候，空中顏色青青的，那叫“蒼”，我們現(xiàn)在認(rèn)為那是藍(lán)天。莊子他說我問你，天真是藍(lán)的嗎?你爬到天上看過啊?假如那個藍(lán)色就叫天，那夜里這個黑色叫不叫天?早晨空中白白的一點(diǎn)曙光，那也是天啊?你看莊子多科學(xué)，多邏輯。換句話說，你不要搞錯了，天究竟是什么顏色，你沒有辦法斷定它，因?yàn)樗强盏穆铮瑳]有一個固定的顏色。所以讀《莊子》這本書要注意，問號的反面還有很多的內(nèi)容。

第二個問題：“其遠(yuǎn)而無所至極邪?”你認(rèn)為宇宙是無限大嗎?遠(yuǎn)得沒有辦法再遠(yuǎn)嗎?是遠(yuǎn)得沒有邊的嗎?那么我們站在這里，也算是宇宙一個起點(diǎn)嘍!我還摸得著啊，宇宙就在這里啊，你怎么說它沒有邊呢?這是一個邏輯問題。

第三個問題：“其視下也，亦若是則已矣?！碑?dāng)站在高空，所謂上方世界的人站在上面，看我們下方的世界，也是這樣的嗎?很多人坐過飛機(jī)，到了幾千尺高空往下看臺灣這個海島，好像小孩子作業(yè)里畫的圖案一樣，不再是站在地面看到的高樓建筑

的樣子了。立場不同，觀點(diǎn)自然兩樣。

莊子提出問題來，他自己不說一個確定的答案。后世認(rèn)為中國的禪宗完全受了莊子的影響，其教育方法是永遠(yuǎn)不給你答案。在這里，莊子并沒有批判任何人，然而他已經(jīng)把我們所有的境界推翻否定了。你不要認(rèn)為你的知識夠了，都是錯誤的觀念。

“且夫水之積也不厚，則負(fù)大舟也無力。覆杯水於坳堂之上，則芥為之舟。置杯焉則膠，水淺而舟大也?！?/p>

莊子舉出一個事例，里面包括有幾層的道理。如果水不深厚、不充滿，就沒有辦法承受大船，除非像大海一樣的深厚、廣闊，才能載起幾千噸、幾萬噸的大船在上面飄來飄去。我們在廳堂里挖個小坑，然后舀一玻璃杯的水倒在里面，使它剛好不溢

出來，把小芥子放在水里面，就可以當(dāng)作船一樣行駛；如果把杯子放在上面，一下就膠住了，浮不起來，為什么?水太淺，杯子當(dāng)船太大了。我們看莊子多會說話，學(xué)會了《莊子》我們就會參禪了。莊子明白地告訴我們，每一個人的氣度、知識范圍、胸襟大小都不同。如果要立大功成大業(yè)，就要培養(yǎng)自己的氣度、學(xué)問、能力，像大海一樣深廣才行。要夠得上修道的材料，也要像大海一樣汪洋才行。佛經(jīng)上形容“如來如大海”，講阿彌陀佛的眼睛像四大海那麼大，我們的眼睛小得很，有時候連眼白還看不見呢!

“風(fēng)之積也不厚，則其負(fù)大翼也無力。故九萬里，則風(fēng)斯在下矣，而后乃今培風(fēng)；背負(fù)青天而莫之夭者，而后乃今將圖南?！?/p>

大鵬鳥要飛到九萬里高空，非要等到大風(fēng)來了才行，如果風(fēng)力不厚，它兩個翅膀就沒有辦法打開，飛不起來。風(fēng)力越大，起飛就越容易、快速。懂科學(xué)的同學(xué)都知道，如果遇上風(fēng)向不對，氣流很亂，飛機(jī)就不能起飛，不然很危險(xiǎn)。莊子用這個道理比喻人生，修道想成功也要借助于風(fēng)力。一個人想成大功立大業(yè)，或者修道也好，做生意也好，要有本錢啊，本錢就是你的風(fēng)。很多年輕人老是想：要是我呀，就要怎么樣怎么樣。想了半天，有沒有本錢啊?一毛錢也沒有。沒有風(fēng)，還飛個什么?所以青年人要想做一番事業(yè)，你的能力才智都要去培養(yǎng)才行。風(fēng)力不夠，沒你的事，本錢積累厚了，才可以飛上九萬里的高空。那時候，俯視天下萬物，你不會覺得自己偉大，已經(jīng)沒有偉大可言了，一個個都很藐小。你到了高空上面，如果下面有個英雄拿個大刀在玩，很了不起，你一看，會好笑：哎!這個小孩子在干什么?你想想這個境界，人生被那么一講啊，看看我們還有什么意思?一層一層道理還很多，都是禪宗的話頭。

大鵬鳥飛起來，背對著青天，青天有多遠(yuǎn)呢?“莫之夭”，無量無邊。在這樣一個空靈的環(huán)境，它才可以到達(dá)南極。道家講南極是長生不老之地，所以壽星叫做南極仙翁。莊子告訴我們，要達(dá)到空靈的境界，才能有大的成就。一個人，思想氣度，不空靈，太小氣，就永遠(yuǎn)不會認(rèn)識這個宇宙，得不到逍遙。他得到的是“消搖”，消耗完了只好發(fā)抖了。

讀了《莊子》這本書，我們的心胸自然就會擴(kuò)大了。我有個朋友，地位很高，當(dāng)年我們叫他“哼字號”，譬如問他好，他就：“哼”。到了臺灣就變成“哈字號”了，你一問他，他就“哈”。所以人稱“哼哈二將”。一天他來看我，“哎呀，我煩惱得不得了，你怎么叫我打坐啊?打坐也解決不了問題，怎么辦?”我說：“拿一本書你回去看。”“哼哈二將”很聽話，果然回去讀《莊子》了。后來他告訴我：“我懂了《莊子》，舒服之極，現(xiàn)在也不哼也不哈了。”《莊子》確實(shí)處處都是解脫境界。

蜩與學(xué)鳩笑之曰：“我決起而飛，槍榆枋，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。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?”適莽蒼者，三餐而反，腹猶果然；適百里者，宿舂糧；適千里者，三月聚糧。之二蟲又何知!

小知不及大知，小年不及大年。奚以知其然也?朝菌不知晦朔，蟪蛄不知春秋，此小年也。楚之南有冥靈者，以五百歲為春，五百歲為秋；上古有大椿者，以八千歲為春，八千歲為秋。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，眾人匹之，不亦悲乎！

境界大小的差別

蜩與學(xué)鳩笑之曰：“我決起而飛，槍榆枋，時則不至，而控於地而已矣。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?”

“蜩”就是蟬，也叫知了。知了夏天在樹林里叫得很好聽的。秋天到了要蛻殼，蛻殼了以后，自己變化走了，殼留下來就是蟬蛻。蟬蛻是一種中藥，它有清火作用，可治療喉嚨沙啞。“學(xué)鳩”是小鳥。

一只小鳥一只小蟲，沒有看到過大鵬鳥，因?yàn)榇簌i鳥一飛起來，它們看都看不見，只不過聽人家說有這么一件事，聽了就笑：“那個大鵬鳥多事，何必飛那么遠(yuǎn)?像我呀，決起而飛。”什么是“決起而飛”?“嘣”一下跳去了，這形容飛出去不遠(yuǎn)嘛！大鵬鳥是“怒而飛”，飛得很遠(yuǎn)，這之間何止天壤之別。小鳥小蟲自已也很得意；“槍榆枋，”從這棵小樹飛到那叢草上來，很遠(yuǎn)嘛，也很痛快?！皶r則不至，”時間不夠，萬一我飛不到掉下來怎么辦?“而控於地而已矣，”不過掉在地上，也不會跌死。這個叫做飛啊?老母雞被我們趕急了的時候，“咯咯咯咯”的，它也會“嘣”地一下飛個兩步，就到前面去了，它也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啊。這就是人生境界的不同。所以它們笑大鵬鳥：這個老兄真是多余，飛到南極去干什麼呀?

下面一句話莊子都不講了。

世界上這樣的事情很多。有些了不起的人，當(dāng)他沒有出來的時候，你東笑西笑，最后自己變成小鳥了。譬如歷史上南唐的朱溫沒有當(dāng)皇帝之前，可憐得很。媽媽帶他三兄弟給人家?guī)凸?，他自己也要去干活。老板一天到晚罵他：“你這個家伙個子大大的，活懶得干，還光吹牛?！彼麑?shí)在給罵氣了，就說：“你們這些人都是鄉(xiāng)巴佬，光知道蓋房子，置財(cái)產(chǎn)，我們大丈夫做事，你懂得個屁啊!”老板很生氣就要打他，老板的媽媽說：“不能打，這個孩子將來前途無量，要好好對他。”老太太問朱溫：“你這個不肯干，那個不肯干，究竟想干什么?”他說：“我想借桿打獵的槍，到山里給你打打獵，弄點(diǎn)好菜給你吃吃?！崩咸f：“好吧，你要什么都幫忙?！焙髞碇鞙禺?dāng)了皇帝，對老板的媽媽好得很，把她同自己的媽媽一起接來，很感謝她。看到那個老板恨不得把他宰了：“你這個家伙，眼光那么小，看人看不起。”大家看人眼光放大一點(diǎn)啊，不要像這個小鳥小蟲。莊子沒講的，我把它補(bǔ)充說出來了。

“適莽蒼者，三餐而反，腹猶果然；適百里者，宿舂糧；適千里者，三月聚糧。”

“適”是走路。天空早晨的顏色叫“莽”，晚上的顏色叫“蒼”。南北朝有一首詩：“天蒼蒼，野茫茫，風(fēng)吹草低見牛羊?！蹦鞘俏鞅钡貐^(qū)傍晚的景色。

還有一種解釋：“莽蒼”指近郊的草木之色。所以“莽蒼”代指較近的地方。到近郊的草木間去，一天在那里吃上三頓，回來了肚子還飽飽的；假如走一百里路呢?就不同了，得帶一點(diǎn)干糧，算不定要兩三天才能回來；如果走一千里路，那就要準(zhǔn)備帶兩、三個月的糧食了。莊子好像很喜歡旅行一樣，告訴我們出門該怎麼準(zhǔn)備，實(shí)際上他講的是人生的境界。

前途遠(yuǎn)大的人，就要有遠(yuǎn)大的計(jì)劃；眼光短淺，只看現(xiàn)實(shí)的人，他抓住今天就好了，沒有明天；或者抓住明天，不曉得有后天。有一種人今天、明天、后天都不要，他要永遠(yuǎn)。莊子就是告訴這個東西。

因此說：“之二蟲又何知？”

這兩個小動物又懂什麼?它們的知識范圍有限啊!

“小知不及大知，小年不及大年?！?/p>

如果一個人沒有眼光氣度，就會看不遠(yuǎn)，那他的前途就有限。有遠(yuǎn)見有大見的人，他就有千秋的事業(yè)，永遠(yuǎn)有他的偉大。這是智慧大小有別。一個人壽命的長短，看你能不能把握。有些人活了幾十年就死了，不曉得把握它。所以說：“小年不及大年。”

“物化”的作用，就是關(guān)于一切的生物互相變化，所以鯤魚變成了大鵬鳥的觀念，第一個要點(diǎn)是“沉潛飛動”，莊子用寓言，也是用事實(shí)來說明。這屬于中國古代的科學(xué)，不要拿現(xiàn)代科學(xué)的觀念來說，至于它的對與不對，需要另加求證。第二個要點(diǎn)，一切萬有的生命之所以變化，中間有一個東西，這個東西莊子提出來一個名詞，叫“息”。中國后來的道家，取了一個名稱叫“氣”，萬物皆是氣化。說到氣化，莊子文章寫作的方法，和他講話表達(dá)的方法不同，說到這里，恐怕人家不相信，他就提出來，我們抬頭看天，究竟這個天是不是我們眼睛所看到這個樣子?假如我們到了高空，例如坐飛機(jī)，倒過來看這個地球，地球等于在我們頭的上面，那個時候看這個天又是什么顏色呢?這就說明一個道理，等于佛學(xué)所講的：人世間一切的學(xué)問知識，都屬于“比量”，不是“現(xiàn)量”的境界。所謂“現(xiàn)量”，就是呈現(xiàn)出來那個真實(shí)的東西。我們現(xiàn)在借用了佛學(xué)名稱，就能了解莊子所說的道理。人類的見解、知識和生活經(jīng)驗(yàn)都是“比量”，不是真實(shí)的。同樣一個氣候，同樣一個空間，一個時間，一個顏色，因人而產(chǎn)生的感受各異。譬如說熱，熱到什麼程度?每個人的感受都不一樣。因此，冷熱一切等等，都是比較的，不是絕對的真正的知識。所以，莊子拿大海作比喻，水不深不能載船，水要很深，面積也要很寬，大船才能行駛。然后講大鵬鳥從北向南飛的時候，必須要等待大風(fēng)，要有大風(fēng)的風(fēng)力，才能超越九萬里的高空。

下面又提到小鳥和蟬。小鳥和蟬笑這個大鵬鳥，為什么要費(fèi)那么大的氣力?為什么一定要飛到南極去?等于講，為什么要看尼加拉瓜瀑布?到我們新界看看那個流水，也是瀑布，差不多嘛?還要買飛機(jī)票出國。就是這個味道。這就是談到境智“比量”的不同。每一個東西境界的大小，智慧的深淺，觀念等等是完全兩樣。因此莊子提出來，小鳥和蟬的境界小，智慧淺，所以看大鵬鳥遠(yuǎn)大的高飛，不可想象。我們生活的經(jīng)驗(yàn)，一輩子在艱難困苦中過慣了的人，看到那個富貴和特別偉大的場面，自已就覺得路都走不動，也不曉得如何自處了。這就是說明境界大小的不同。所以莊子跟著提出來：“小知不及大知，小年不及大年?！敝腔鄣纳顪\，壽命的長短，小的境界和大的境界相比較，差別太大?；盍硕贇q的人，他所經(jīng)歷的人世間的經(jīng)驗(yàn)，同只活了二十多歲的年青人，這個中間差別很大。這種境智的不同，猶如佛經(jīng)的一句話，叫“循業(yè)發(fā)現(xiàn)”。每一個人根據(jù)他自己的生活經(jīng)歷、思想見解、智慧境界等，看一個東西的觀念都不同。

因?yàn)椤肚f子》文章太美，看起來東說一句西說一句，如果你把全篇的邏輯貫穿起來了，是非常有條理的。中間都是申述理由。莊子并不是用純邏輯、純理論性的方法，抓到一個主題，死死地在那個牛角尖上鉆下去。莊子用文學(xué)境界的方法，從各種方面旁敲側(cè)擊，喜笑怒罵，正面反面地寫來，所以《莊子》本身有他的文學(xué)境界的邏輯。

“奚以知其然也?”

那怎么樣知道這個道理呢?“奚以”，是當(dāng)時古文的寫法。后來一直到秦漢唐宋元明清，許多人學(xué)古文的人，都用這個方法來寫文章。“奚以”就是何以的意思，等于白話文的那怎么樣。

“朝菌不知晦朔，蟪蛄不知春秋，此小年也。”

現(xiàn)在我們講香菇、小菇，有些野生的香菇不叫做香菇，叫小菌類，尤其夏天下大雨以后，陰暗潮濕的地方，第二天一早，看墻邊或樹根上，都鑲了一些白色的小菌，這類由細(xì)菌化生的生物，“不知晦朔”。“晦”，每個月的月底叫晦?！八贰?，每個月的初一叫做朔?！俺边@種東西，壽命不到一個月，兩三個禮拜就沒有了。所以，假設(shè)它每個月初三開始，生長的，不到三十號就死亡了，它不曉得人世間有一個月的時間。“蟪蛄”就是蟬。蟬分兩種，有一種夏天生，一到秋天邊上就死亡了。有一種叫寒蟬，我們形容一個人不大說話，或者在某一種環(huán)境中不敢說話，不敢反對也不敢贊成，啞巴一樣發(fā)不出聲音，像冷天里的蟬叫，不出聲來，用中國文學(xué)比喻就叫“噤若寒蟬”。所以這兩種蟬，有些生在夏天，遇一陣就死亡，蛻變。莊子說它們不知道千年當(dāng)中有春天和秋天，“此小年也”。

拿生物界的壽命來作比方，這是莊子所講的，比較的，他舉出來我們?nèi)酥R范圍所看到的。還有一些生物，如細(xì)菌等，幾秒鐘的壽命，或者幾分鐘、半天的壽命，我們?nèi)艘詾樗鼈兛蓱z，認(rèn)為自己活了五六十年、七八十年就蠻偉大的。其實(shí)，那些生物活了幾秒鐘，它也很快活，也覺得自己活了一輩子。感受的境界各自不同，每個生命都不同。因此，莊子說小的我們?nèi)诉€容易懂，大的就不大容易相信了。

“楚之南有冥靈者，以五百歲為春，五百歲為秋?！?/p>

“冥靈’，是什么東西呢?實(shí)際上是一種大烏龜，有些書上解釋“冥靈”；是一種植物，這是不恰當(dāng)?shù)摹觚斢泻芏喾N種類，“冥靈”就是烏龜?shù)囊环N，這種大龜像海里的玳帽，尤其在長江以南比較多，所以叫“楚之南”。有的烏龜千年可以不死，因?yàn)樗鼈兛梢允硽?，有時候也吃一點(diǎn)小細(xì)菌。墻下壓一只烏龜，它幾十年上百年不吃東西，也死不了。它有時候把頭伸出來，或者有小飛蟲到它前面吞一口，吃一個小飛蟲等于我們到大館子吃了一頓大餐，也就夠了。然后它餓了，頭伸出來，吸一口氣，可以憋很久，活得很長。所以我們給人家做壽，不是送烏龜?shù)臉?biāo)記，就是送白鶴的標(biāo)記，這兩種生物壽命都活得很長。所以莊子提出來“楚之南有冥靈者”，它可以活一千年，以五百歲為春天，五百歲為秋天。以我們來看，烏龜?shù)膲勖呀?jīng)很了不起了，莊子說，還不足。

“上古有大椿者，以八千歲為春，八千歲為秋，此大年也?！?/p>

中國傳統(tǒng)的道家思想，“上古”有一種樹，叫“大椿”，“以八千歲為春，八千歲為秋?！彼纳蝗f六千年。這在道家看來不稀奇，所以中國的道家說，人練氣養(yǎng)氣的功夫修成功了，可以與“天地同修，日月同壽。”“修”就是長，跟天地一樣的長，跟太陽月亮一樣的壽命。后世有些學(xué)者認(rèn)為，“大椿”的生命一萬六千年，不敢讓人相信，他們的著書注解上，什么叫“大椿”呢?“椿”的拆字：木字拆成十、八，春字拆成三、八什么的，隨便加一個數(shù)字一拼湊，然后認(rèn)為，“大椿”是莊子假設(shè)的，不需要去考證它。你管莊子說的是假的還是真的，反正樹木的壽命，譬如我們阿里山的神木就活得很長。自己的知識經(jīng)驗(yàn)有時候不到，因此把古人的許多東西曲加解釋。莊子現(xiàn)在講“大年”，由時間的比例，提到了動物和植物，然后講到人。

“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，眾人匹之，不亦悲乎?”

“彭祖”是中國有名的一個長壽者，他的名字叫，南方楚國人，據(jù)說活了八百歲。我們普通的小孩子都會講彭祖年高八百壽。彭祖是堯時候的人，在上古講來，這個壽命不算小，不過也不長，跟老子比起來并不算長，在中國道家歷史上，老子不曉

得活到多少歲了，因?yàn)槊恳粋€時代他都出現(xiàn)，每個時代都變一個名字，我們現(xiàn)在所講的老子是他周朝時期的名字，實(shí)際上不曉得他活了多少歲。

我們都曉得彭祖活了八百歲，不過中國人有個笑話，有一個老太爺祝壽，有人恭維說：“老太爺，您真有福氣啊，您跟彭祖一樣會長壽。”老太爺回答：“你拿彭祖來跟我比，那你小看了我。”這個人臉紅了，老太爺不接受恭維，于是問：“老太爺究竟要活多少歲呢?”我活一千歲啊!彭祖活八百，他少了兩百年?！薄澳呛茈y辦了，歷史上找不出這樣的比方啊?”“那你讀書才少呢，你不曉得‘好人不長命，禍害遺千年’，哈!我就是禍害?！边@位老太爺很幽默。“眾人匹之，不亦悲乎!”以彭祖活了八百年的年齡來講，叫我們一般人跟他來比比，自己太渺小了，活了幾十年，已經(jīng)是老太爺，老太太了，很可憐，而且可悲。

這一段說明壽命時間的長短，是根據(jù)人的知識“比量”來的。莊子說一條魚怎么變成大鵬鳥，不過中間插了那么多故事，就說明一個東西：你們不要不相信，因?yàn)槿说闹R范圍有限，沒有那么高的見地，所以境界、智慧的“比量”不同。那么莊子下面就說明大鵬鳥由北極向南極飛的這一件事情，他又回轉(zhuǎn)來，在下一段里頭要作結(jié)論，當(dāng)然不是全篇的結(jié)論。我們這樣一研究，就曉得莊子的文章不是散漫，古人不是批評而是贊揚(yáng)，四個字“汪洋徜徉”，就是博大，是形容莊子的文章看起來簡直像大海一樣偉大，像大海里的波浪，不曉得有多少波浪，但是歸結(jié)起來還是大海。莊子的文章我們看起來好像很散亂，東一下西一下，所以讀《莊子》，讀到后面忘了前面，不曉得他講到哪里去了。但我們把這個邏輯抓住了以后，就知道《莊子》非常有規(guī)律的，還是在說一個主題——宇宙間一切的生命都是“物化”。下面莊子就引用古代例子做一個說明。

湯之問棘也是已：窮發(fā)之北，有冥海者，天池也；有魚焉，其廣數(shù)千里，未有知其修者，其名曰鯤。有鳥焉，其名為鵬，背若太山，翼若垂天之云，搏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，絕云氣，負(fù)青天，然后圖南，且適南冥也。斥鴳笑之曰：“彼且奚適也?我騰躍而上，不過數(shù)仞而下，翱翔蓬蒿之間，此亦飛之至也。而彼且奚適也?”此小大之辨也。

南北兩極相通

“湯之問棘也是已：窮發(fā)之北有冥海者，天池也?！?/p>

我們先把它截?cái)?，文章其?shí)是連著的。商湯問當(dāng)時很有學(xué)問、很有道德修養(yǎng)的“棘”，“是已”，有這件事情可以來證明，并能說明莊子自己講的“北冥有魚”，突然變成大鵬鳥向南飛，這件事情是真的，不是假的。什么叫“窮發(fā)”?“發(fā)”，地下的頭發(fā)是什么?草!“窮發(fā)”，沒有草。中國上古什么地方叫做“窮發(fā)”呢?蘇聯(lián)到北極一帶。這要研究《山海經(jīng)》與中國的上古史。所以中國上古時叫北方的民族，北方的人類，譬如叫俄國人為“窮發(fā)之民”，就是這個意思。因此，在這一段文章里頭，深切地證明莊子所講的“北冥”就是北極?！案F發(fā)之北”有個地方叫“冥?！保褪恰肚f子》開頭所提到的“北冥”。我們注意，《莊子》前面提過，大鵬鳥向南飛，到了南極“天池”，現(xiàn)在又轉(zhuǎn)過來，為什么講北極又是“天池”呢?

研究中國上古的科學(xué)物理思想，我們早就知道，由北極到了極點(diǎn)，一直再往北走，走到了頭就是南極，南極走到了頭就是北極，南極跟北極連著的，因?yàn)榈厍蛳駛€皮球一樣是圓的。不過沒有一個人敢去走，也許有人走到了，據(jù)說走到的人到地球中間去了，他永遠(yuǎn)不死，不回來了。但是真到了北極、南極那個地方，你回不來了，地心有一個吸風(fēng)把你吸進(jìn)去了，出不來了。據(jù)說地球內(nèi)部很鬧熱的，還有個世界比我們還好，進(jìn)去了以后永遠(yuǎn)長生不死，還不止活一萬六千年。傳說，中國甘肅我們老祖宗黃帝的墳后有一個洞，從那里可以到地球里面去，西藏高原里和四川以及陜西華山，也有可以達(dá)到地心去的這種洞。

我們不管那些神話，可是，莊子在本篇的文章里頭確實(shí)提到，“北冥”叫“天池”，“南冥”也叫“天池”，猛然一看，沖突了。如果我們了解了中國上古文化的地球物理的思想，曉得南極與北極相通，就一點(diǎn)都不稀奇了。那么，這段文章看起來是在重復(fù)運(yùn)用，什么意思呢?莊子上面是講人的知識有限，壽命有限，經(jīng)驗(yàn)不夠，小境界不知道大境界，說了半天以后，然后說，用現(xiàn)在話講：你不相信啊，我用考古的經(jīng)驗(yàn)，引用歷史證明，在我們上古時，商湯當(dāng)年就向棘問過這個問題?？梢娚瞎啪土鱾鬟@個大問題。

“有魚焉，其廣數(shù)千里，未有知其修者，其名曰鯤。有鳥焉，其名為鵬，背若太山，翼若垂天之云，搏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。”

重復(fù)上面的故事?！皬V”就是寬，“修”就是長，這一條魚不曉得幾千里大?！胺鰮u”是上古大風(fēng)的名稱，是從海底里面出來吹遍了大地的風(fēng)，現(xiàn)在叫做臺風(fēng)一類的；“羊角”也是風(fēng)，不是現(xiàn)在生病昏了過去，躺在地上嘴歪手腳抽搐的“羊角瘋”，“羊角”是龍卷風(fēng)一類，由地下冒出來向上旋轉(zhuǎn)，形狀長得像羊角；這兩種風(fēng)不同。“搏”，把風(fēng)裹進(jìn)來謂之“搏”，不是搏斗，搏斗是跟風(fēng)斗爭。大鵬鳥的翅膀把大風(fēng)都包裹了，超過了九萬里的高空。

“絕云氣，負(fù)青天，然后圖南，且適南冥也?！?/p>

大鵬鳥到了最高處，大氣層都在它的下面，所以叫“絕云”。高空上面沒有云，到了太空的邊緣，連空氣也沒有了，“絕氣”。但是太空上面還有的，在中國文學(xué)中叫“青天”，也叫“青冥”。講到這里，我們想一想，中國的文學(xué)與上古的文化很妙。怎么妙呢?現(xiàn)在科學(xué)發(fā)展到人類可以到達(dá)月球，在超過地球以外時，有一段黑暗，其實(shí)不是黑暗，它什么都沒有，是空的，這是地球與其它星球之間，就是中國上古所講的“青冥”、“青天”?！叭缓髨D南，”“圖”是企圖，大鵬鳥準(zhǔn)備向南極飛，它到南極去干什么?乘涼休息去。

斥鴳笑之曰：“彼且奚適也?我騰躍而上，不過數(shù)仞而下，翱翔蓬蒿之間，此亦飛之至也。而彼且奚適也?”

“斥鴳”就是小鳥。這只小鳥笑了：大鵬鳥何必到達(dá)南極去呢?何必飛得那么辛苦呢?像我一樣，一跳，跳了幾丈高。一飛，飛了幾丈遠(yuǎn)，好得很了嘛!就是飛下來，在那個“蓬蒿之間”，亂草之間一站，這不也是飛嗎?也飛得很痛快了。這個大鵬鳥，何必要飛那麼高那麼遠(yuǎn)到南極去呢?

那么莊子在這一段的結(jié)論：“此小大之辯也”。

我們要是用邏輯看這篇文章，《逍遙游》第一句話是“北冥有魚”開始的，到這里一段，做了一個結(jié)論，說明“物化”的觀念，講給一般人聽會不相信，為什么不相信?“此小大之辯也”。智慧境界大小不同，所以不大相信這個道理。

提到《逍遙游》，整個宗旨說明一個觀念，人可以解脫物理世界的束縛，而找到自己生命的真正自在與自由，同時也說明，人民人世界不管做任何，乃至修道，第一個要見地高超，所謂要有遠(yuǎn)見，才能有真正的成就。一個人見解不高，他有所成就也有限，不是講他沒有成就，也成就，也同這個小鳥一樣，騰飛躍個幾丈高，在亂草上一站，隨風(fēng)搖啊擺啊，也很舒服嘛。你要來抓我，“咚”地一跳，就跳到那棵樹上去了，豈不是優(yōu)哉悠哉。人生的境界也是如此。所以眼光小，知識范圍低，他活了一百歲，活得很快活，就像小孩子一樣，茶杯里丟一片小小的樹葉，或者弄一點(diǎn)黃豆殼殼在上面漂漂，“你看我的船，開到哪里了?唉喲，開到紐約了，你看靠岸了，靠岸了?！比缓笥米臁昂?，呼”地把它吹動，“嗬，大風(fēng)來了!”兩個小孩子這樣可以玩上一天。他那個境界與做生意發(fā)了一千萬美金的財(cái)，舒服的境界是一樣的啊。如同愛吃辣椒的人，吃下去辣得滿頭大汗，那個舒服境界都是一樣。

《莊子》這篇文章，影響了中國文化很深遠(yuǎn)，小而言之，人們?nèi)∶侄加盟Ｈ缭里w的字叫“鵬舉”，就是引用大鵬鳥來的；宋朝的神仙陳搏，為什么叫搏呢?取“搏扶搖而上者九萬里”之意，陳搏的號叫“圖南”，也是從《莊子》里來的。古往今來叫圖南的，叫飛的，叫鵬的，不曉得有多少。人家有出門讀書的，我們送給他“鵬程萬里”四個字。

《莊子》影響之大，這里我們舉一個例子:南唐時代有一位文學(xué)家叫高越，在他沒有得志的時候，文學(xué)境界很好。南唐在中國歷史上是五代時期，天下很亂，軍閥各霸一方，這個稱王，那個稱帝。高越當(dāng)時在湖南，湖南有一位姓李的稱王，看到高越很有學(xué)問，很有前途，就想把女兒嫁給他。如果是普通的青年還真是求之不得，一個小國王把公主嫁給自己，那鵬程萬里，前途無量啦?？墒歉咴讲桓?，他看出姓李的有這個意思，就套用《莊子》里的典故寫了一首詩：

雪爪星眸鳳鳥歸，摩天搏帶錦毛衣。

虞人不漫張羅網(wǎng)，未肯平原遷草飛。

“雪爪星眸鳳鳥歸”，他形容像鷹、大鵬鳥一樣，爪是白的，一個任何的生物，壽命活得很長，變白了?！靶琼保劬ο裉焐系男切?，亮得不得了。“摩天搏帶錦毛衣”，就是莊子所講的：“搏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，絕云氣，負(fù)青天?！边@樣的飛，文學(xué)上叫做“摩天而飛”，跟青天相摩擦?！坝萑瞬宦埩_網(wǎng)”，你不要想布好網(wǎng)，把我這個大鵬鳥抓住?！坝萑恕笔侵袊糯苌搅郑軇游锏墓俾殻喈?dāng)于農(nóng)林局局長兼野生動物園園長?！拔纯掀皆w草飛”。老實(shí)告訴你，你這個地方太小，還不夠我翅膀一展開，我不想在這里飛。換一句話：你不要找我做女婿，我也不會干。這一首詩表達(dá)了高越非凡的志氣。一個青年人都應(yīng)該有這樣的志氣，所以倒霉一點(diǎn)沒有關(guān)系，將來反正“絕云氣，負(fù)青冥?！?/p>

中國文化很多都同《莊子》有點(diǎn)關(guān)系。有古人畫了一幅畫，畫上是一只鳥站在一根樹枝上面，嘴巴閉著不動。講到中國畫，畫的境界一定要配上文學(xué)，自己會題詩，會寫字，這畫就夠得上文人畫了。這么一幅畫，題一首詩，怎么題法?這就是難題了。有人拿起筆來一題，把這幅畫題絕了：“世味嘗來渾是蠟，莫教開口向人提?！比耸篱g的經(jīng)驗(yàn)多了，實(shí)在是一點(diǎn)意思都沒有，人生的味道像吃白蠟一樣。人的一切艱難困苦，不要向朋友訴說，也不必向別人埋怨，像這個鳥站在這里閉著嘴巴一樣，連屁都不放，最高明了。“世味嘗來渾是蠟，莫教開口向人提?！边@是真的。你說你肚子餓了三天，沒有飯吃，你給人家講，人家不一定同情你，或許還會笑你。你只有自己想辦法去找面包吃就是了，沒有面包找渣子吃。像這一類的文學(xué)境界的故事，從《莊子》里頭鉆出來的很多，如果你讀書多了，看中國文化，很多地方同莊子的《逍遙游》都有密切的關(guān)連，尤其是關(guān)于大鵬鳥。

《逍遙游》現(xiàn)在由“物化”，物的變化，講到了“人化”，人的變化。換句話說，上面提到物理世界萬物自己的變化，下面提到人精神世界心的變化。

故夫知效一官，行比一鄉(xiāng)，德合一君，而徵一國者，其自視也亦若此矣。而宋榮子猶然笑之。且舉世而譽(yù)之而不加勸，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，定乎內(nèi)外之分，辯乎榮辱之境，斯已矣。彼其於世未數(shù)數(shù)然也。雖然，猶有未樹也。

夫列子御風(fēng)而行，泠然善也，旬有五日而后返。彼於致福者，未數(shù)數(shù)然也。此雖免乎行，猶有所待者也。若夫乘天地之正，而御六氣之辯，以游無窮者，彼且惡乎待哉?故曰：至人無已，神人無功，圣人無名。

四等人材

“故夫知效一官，行比一鄉(xiāng)，德合一君，而徵一國者，其自視也，亦若此矣。”

現(xiàn)在青年同學(xué)要挑起中國文化的重?fù)?dān)，就要對中國文字特別留意。近年以來，對同學(xué)們的文字教育太差了，差得已經(jīng)沒有辦法再革命，因?yàn)闆]得命了，不需要革了，所以現(xiàn)在要把文化的命根重新培養(yǎng)起來。這一段很簡單，我們很容易懂，但每一句、每一個字都必須要留意?！肮史颉?，就是白話文的那么，是虛字，沒有實(shí)在的意義。為什么一定要用虛字呢?古文是要念讀出聲的，念的時候聲音像唱歌一樣，平抑音韻，鏗鏘朗然，要唱著下去，中間就必須換氣，所以加上虛字，既可以換氣，又可以增加文章的氣勢。如果不加上虛字，就念不下去了，那就成了吵架一樣，那就不對了。文學(xué)境界是柔和、很美的音樂，所以莊子拖長音韻，那么那么來了，因此加上了“故夫”。

“知效一官”，注意這個“效”，有些人的知識范圍有沒有用處呢?有用處，用處就是成效，效果。他的學(xué)問知識及天生的才能，可以做一個官。官有大有小，有些人的智慧知識，行為效果，當(dāng)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還可以，但不能當(dāng)皇帝。歷史上很多人當(dāng)宰相時了不起，結(jié)果給他當(dāng)皇帝就當(dāng)不好啦。有些人做小官，味道真好，做大一點(diǎn)就完啦，把他壓死了。有些人做個公務(wù)員，很有效；有些搞學(xué)問寫文章的人，如果叫他去修一個壞水管，他會把事情搞得更糟，他沒有辦法做實(shí)際的事情。

“行比一鄉(xiāng)”，重點(diǎn)在“比”字。你看莊子絕不用重復(fù)的字，“知效一官”。寫古文，寫白話文一樣，每個字邏輯思考要清楚，下的定義要準(zhǔn)確，下不準(zhǔn)確不行，尤其是寫書面文章。絕非新聞報(bào)道，馬上機(jī)器在動了，下一分鐘就要出來，管他什么話，報(bào)道出來看清楚了就算了，反正五分鐘壽命，因?yàn)榇蠹铱催^了報(bào)紙就丟嘛。要寫流傳久一點(diǎn)的文章，就不能馬虎了。有些人的行為，可以在鄉(xiāng)鄰里比較比較。我們到地方上，任何時間任何地點(diǎn)，中國外國都一樣，你到一個地方打聽一二，哪個人最出名，不管他是一個紳士也好，流氓也好，他的行為在這個鄉(xiāng)村比起來呱呱叫，真可以做一個領(lǐng)導(dǎo)作用。所以他的行為可以“比”，在一個鄉(xiāng)村里比起來，他是老大，是頂尖人物。當(dāng)然在一個鄉(xiāng)里是頂尖人物，拿到國內(nèi)比起來就不行啦，因?yàn)槿瞬母嗔恕?/p>

“德合一君”，古代的“德”字，不光指道德好，而且一切思想行為，做人做事都好。有的人德性剛好和皇帝合得很好，他兩個在一起，可以搭檔二十多年，如果換了一個人，怎么都用不好。這是人生歷史的經(jīng)驗(yàn)，你看古今中外歷史上的人物，有漠高祖就有蕭何，蕭何不碰到漢高祖，換上其它兩個人就合不來，合不好。等于男女之間，有的夫婦就配合得那么好，雖然天天吵架，但是吵得很藝術(shù)，沒有他們這樣吵啊，就不會過一輩子。你不相信?有這種人啊，夫妻之間吵來吵去，要是去了一個，另一個也活不長了。另外找一個來，吵得都不是對象，吵得都沒有味道，打得也沒有味道，這就是“合”的道理。做生意也一樣，老板有一個忠心的幫手，他當(dāng)董事長就配合得好，假如換了一個，就搞不好了。

“而徵一國者，”“徵”，經(jīng)驗(yàn)，效果。有的人治理國家當(dāng)領(lǐng)袖，或者當(dāng)?shù)诙柸宋?，他的聰明智慧能夠發(fā)揮，如果叫他下來開小店，他絕對受不了，他光會大的，小的干不好。這是“人化”，所以下面莊子加一句話：“其自視也，亦若此矣。”

每個人的知識境界，“比量”不同，自己看自己都了不起。都像那個小鳥一樣，你大鵬鳥飛那么高那么遠(yuǎn)干什么?有什么了不起?我“咚”地一聲，就跳到那個樹上去了，我這樣還不是也在飛。所以用中國文學(xué)來批評就是：“自視甚高”，自己看自己很高。我們拿鏡子照照自己，都是越看越有味道，越看越漂亮，越看越偉大，沒有一個人討厭自己。由此你可以了解人生，人看自己都很可愛，看別人都是覺得不行，這是一定的。偶然做錯了事，臉紅一下，過三個鐘頭一想，我還是對的，格老子，一定是他錯了。

出格的高人

“而宋榮子猶然笑之。”

上面提到了“知效一官”，“行比一鄉(xiāng)”，“德合—君”，“而徵一國者”這四等人材，而且都是領(lǐng)袖人材。什么叫領(lǐng)袖?出人頭地，比人家高明一點(diǎn)。你看有的人做小老板蠻好，像我有個同鄉(xiāng)的朋友，開館子發(fā)了大財(cái)，慢慢他要開大公司，結(jié)果不到三年就一蹋糊涂，什么都沒有了。還有一個人，愛國獎券中了二十萬，我說你要小心啊!可是他一下要做大生意，還不到八個月，二十萬光了，最后還要去坐牢，所以他的命就是二十萬。因此這四等人，他們的范圍就是如此，這些人“其自視也，亦若此矣。”自視甚高，可是碰到另外一個高人，這個人叫“宋榮子”。這一類的高人，古代稱為出格的高人，超出了人格范圍以內(nèi)，因?yàn)樗麤]有個格，沒有范圍可以范圍他?！蔼q然笑之，”就笑這四種人，看不起他們。

莊子在下面就提倡了一個隱士思想，他不是有意在提倡。中國文化的道家思想推崇一種特殊的人，這在中國文化中非常特殊，影響了我們的歷史。在撥亂反正的時代，國家民族到了最艱難困苦的時候，這一類隱士，在幕后都起了大作用?！墩撜Z》上也提到，孔子碰到幾個隱士，如楚狂接輿等，每個都把孔子罵得暈頭轉(zhuǎn)向，最后孔子只有贊嘆一番：“鳥獸不可以同群”!實(shí)際上孔子的思想，對隱士非常崇敬。什么叫“鳥獸不可以同群”?鳥類是高飛的，它要高飛就高飛去吧！野獸是生活在山林里的，自然就在山林過他們的生活。這些高人，該飛的飛了，該住山的跑了。而我們呢?既不能高飛，也不想入林，還是規(guī)規(guī)矩矩在人世間做個人吧!這是孔子捧隱士的話。而后世儒家就引用這句話，解釋為孔子在罵那些隱士是禽獸，這是完全把書讀錯了。孔子只講“鳥獸不可以同群”，他沒講這些隱士是禽獸??！這是后世儒家亂加的，這就叫讀書不老實(shí)。

下面標(biāo)榜了一個人格，普通人可以通過修養(yǎng)變成什么樣的人呢?

“且舉世而譽(yù)之而不加勸，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，定乎內(nèi)外之分，辯乎榮辱之境，斯已矣。彼其於世，未數(shù)數(shù)然也。”

這里提出了第五種人格?！扒遗e世譽(yù)之而不加勸，”全世界的人都恭維他：你了不起!喊萬歲，跪下來捧他，他理都不理。他既不想了不起，也不想起不了?！芭e世非之而不加沮，”全世界的人罵他、反對他，他決不改變自己的方向。達(dá)到這一種人格很難了，在古今中外歷史上都很難找到這樣的人?？鬃釉凇兑捉?jīng)文言》里對“潛龍勿用”的解釋，“確乎其不可拔，潛龍也。”就是要有特立獨(dú)行的修養(yǎng)，不受任何時代、環(huán)境所影響。可見儒家和道家思想是同一個道理。只是莊子的文章筆法華麗飄逸，汪洋惝恍，顯得更美一點(diǎn)，孔子只說了一句，溫柔敦厚，方正樸實(shí)。這就是齊魯孔孟文章與老莊南方楚國文章不一樣的地方。

“定乎內(nèi)外之分，”“分”是份量。什么是我?什么是他?什么是物?什么是心?他對自己做人的道理看得很清楚?！稗q乎榮辱之境?！彼麑τ谌耸篱g什么叫做真正的光榮，什么叫做真正的恥辱，看得很清楚。自己遭到了恥辱，絕不因?yàn)楝F(xiàn)實(shí)社會的影響而有所改變。生活中錢多了當(dāng)然很光榮，倒霉了誰都看不起，他一概不管，因?yàn)檫@個現(xiàn)象與他本身獨(dú)立的人格不相干，所以他能辨別得很清楚?！八挂岩??！边@些人了不起啊。儒家標(biāo)榜的圣人、賢人、君子就做到了這種程度，莊子也非常佩服。

“彼其於世，未數(shù)數(shù)然也?！边@句話妙了！可以作兩種解釋：一方面，歷史上的高人隱士不是屢時有的，不容易看得到，可能幾百年才出一個。第二種解釋，這些高人隱士對于這個世界還有一些地方不同意。“數(shù)數(shù)”，沒有常常認(rèn)為都同意了。就像現(xiàn)代西方的民主政治思想里的，既不贊成也不反對，可以保留這一票不投。

說到隱士思想，在這里我們插一段題外話。掛在這兒的這幅對聯(lián)，是道家的陳搏寫的。陳搏道號希夷，他早已被道家推為神仙的祖師。一般民間通稱，都叫他陳搏老祖。他生當(dāng)唐末五代的末世，一生高臥在華山修道。五代末期有個皇帝，歷史上稱為周主，很了不起很精明，當(dāng)時周主幾乎統(tǒng)一了中國，可惜三十九歲就死掉了。周主曾經(jīng)找陳搏幫忙，陳搏婉言推辭了。陳搏有一首名詩：

十年蹤跡走紅塵，回首青山入夢頻。

紫綬縱榮爭及睡，朱門雖豪不如貧。

愁看劍戟扶危主，悶聽笙歌聒醉人。

攜取舊書歸舊隱，野花啼鳥一般春。

從這首七言律詩中，很明顯地表露陳搏當(dāng)年的感慨和觀感。“十年蹤跡走紅塵，回首青山入夢頻。”陳搏生當(dāng)亂離的時代，在他少年或壯年時期，何嘗無用世之心。只是看得透徹，觀察周到，終于高隱華山，以待其時，以待其人而已?！白暇R縱榮爭及睡，”周主請他當(dāng)宰相當(dāng)軍師都不干?！白暇R”，古代做大官，穿紫袍，系玉帶。我們看戲就知道，戲中的大官出來，在腰里掛那個帶子，好像有水桶那么大，這并不是為了把衣服捆緊，而是拿來做官階的裝飾。“朱門雖豪不如貧。”富貴人家的房子門口，都是用最好的紅油漆粉刷的。可是陳搏認(rèn)為世界上最享福的是窮，一無牽掛。接著是他當(dāng)時看到的情況：“愁看劍戟扶危主，”因?yàn)殛惒谔颇┑轿宕膩y世之中，幾十年間，這一個稱王，那一個稱帝，都是亂七八糟，一無是處。但也都是曇花一現(xiàn)，每個都忙忙亂亂，擾亂蒼生幾年或十多年就完了，都不能成為器局，所以才有“愁看劍戟扶危主”的看法。同時又感慨一般生存在亂世中的社會人士，不知憂患，不知死活，只管醉生夢死，歌舞升平。過著假象的太平生活，那是非?？杀囊淮虼吮阌小皭灺狊细桉砣恕钡膰@息。因此，他必須有自處之道，“攜取舊書歸舊隱，野花啼鳥一般春?！备吲P華山去了。這是隱士思想的代表作。我們小的時候都曉得：“彭祖年高八百歲，陳搏—睡一千年?！彼先思宜蚜艘粏枺骸拔夷莻€老朋友彭祖呢?”“已經(jīng)死掉了?！薄岸堂?，才活了八百歲就死了?！蹦銈兛?，這幅字就是他寫的，很有神仙味道吧！實(shí)際上陳搏是介乎道家和儒家之間的人物，宋朝的大儒邵康節(jié)，從他那里接受了《易經(jīng)》的學(xué)問。他高臥華山，等到宋太祖趙匡胤陳橋兵變，黃袍加身了當(dāng)起皇帝來了，他正好下山，騎驢代步，一聽到這個消息哈哈大笑，笑得從驢背上跌到地下來，人家問他怎麼搞的?他說從此天下太平了。他是萬事都有未卜先知之明的。這一類人物，就是“彼其於世，未數(shù)數(shù)然也?！蹦愣诉@種歷史，就會對“未數(shù)數(shù)然也”一句，有臭豆腐一樣特別的味道了。

“雖然，猶有未樹也。”

即使這樣，他還沒有建樹，還沒有得道呢。

這—段；莊子提出來的是“人化”。也就是人的真“比量”的境界。但這還屬于俗諦，還不屬于真諦。

御風(fēng)而行的列子

“夫列子御風(fēng)而行，泠然善也，旬有五日而后反。彼於致福者，未數(shù)數(shù)然也。此雖免乎行，猶有所待者也?！?/p>

第六種人了不起了！莊子的老師“列子”，“御風(fēng)而行”，他是會飛的，到達(dá)了地仙之份。列子在空中飛了多久呢?他挺涼快挺舒服地飛了半個月，就又飛回來了。人修到地仙這一步也很好啊，活得蠻有趣味的?！氨遂吨赂Ｕ?，未數(shù)數(shù)然也?！蹦銈円话闳颂焯斐运?，天天拜佛求佛保佑，求菩薩賜福，你能求得到這個境界嗎?你不信，去拜一萬年佛，看看能不能拜飛起來。

“此雖免乎行，猶有所待者也?！币话闳苏J(rèn)為這很了不起，但是莊子并沒有認(rèn)為他有什么了不起，飛起來不過是不需要走路而已嘛！還是相對，還要依靠一個東西：風(fēng)。沒有風(fēng)你飛個什么啊?同鳥沒有空氣就飛不了一樣。這僅僅是佛法中的一種小乘

境界。修得神通具足，會飛了，沒有什么了不起，要是被莊子看見了，會馬上把你拉下來。像我們打坐，只有個空的境界，就是相對，就束縛在里頭了。

真俗不二

第六種人也沒有什么了不起，第七種人妙了：

“若夫乘天地之正，而御六氣之辯，以游無窮者，彼且惡乎待哉?”

這種人沒有看見過，不過滿地都是，他是大乘境界?！俺恕钡氖鞘裁?“乘”的是“天地之正氣”，氣是我加上的。什么叫“正”?我們坐著也很正，并不歪啊，也算“乘天地之正”吧?要參!勉強(qiáng)套用孟子一句話，就是“浩然之氣”，即天地正氣。這一類人也不要飛，也不要作怪，普普通通。“而御六氣之辯”，哪六種氣呢?有兩種說法：拿中國的醫(yī)學(xué)來講，陰陽風(fēng)寒暑濕六種氣。還有一種說法，《易經(jīng)》的十二辟卦把一年分成十二個月，六個月屬陰，六個月屬陽。由乾坤兩卦開始變化，五天一候，三候一氣，六氣一節(jié)，所以一年有二十四個節(jié)氣，氣候變化都不同，影響我們的生命活動，因此而產(chǎn)生生老病死的現(xiàn)象。如果有修養(yǎng)的人懂得了修道，物理世界起什麼變化，他心理和生理都會有所準(zhǔn)備，因?yàn)樗旧怼俺颂斓卣龤狻?，有了很高的修養(yǎng)功夫，他就不受物理世界的支配，而且可以支配物理世界，就可以駕御控制“六氣之辯”?！耙杂螣o窮者，”他活在這個世界上很好玩，—切都在游戲三昧中，優(yōu)哉游哉。游到哪里呢?游到“無窮”，無量無邊的時間空間不能限制他，因?yàn)樗呀?jīng)超越了物質(zhì)世界的束縛。

“彼且惡乎待哉?”人生提升到這樣一個境界，是絕對的，沒有什么相對。等于佛家釋迦牟尼佛生下來說的：“天上天下，唯我獨(dú)尊”。這個“我”不是指釋迦牟尼這個人，并不是指這個小我，而是說人的生命有一個“大我”，超然而獨(dú)立，超越了物理世界。莊子是用另一個方法來表達(dá)“惡乎待哉”?宇宙間一切都是相對的，要超越了一切物質(zhì)世界，才能達(dá)到真正的絕對。

莊子所講的大乘境界，什么道理呢?這里我們姑且安一個佛學(xué)名稱：“真俗不二。”“真”是真諦，“俗”是俗諦。不要離開現(xiàn)實(shí)的世界，他自己就超越了這個現(xiàn)實(shí)，世間與出世間“不二”，“不二”就是不二法門，就是“一”。那么怎樣才能做得到“真俗不二”呢?下面莊子點(diǎn)題了：

“故曰：至人無己，神人無功，圣人無名?！?/p>

這是老子講的真正的“無為”，不過老子只講原理、原則。莊子提到了“至人”；“至者，到也?！比艘亲鋈俗龅搅祟^，能把握自己的生命，叫“至人”。如果我們沒有做到，沒有達(dá)到這個境界，不算“至人”。怎么才能成為“至人”呢?“無我”。“至人無己”，沒有我自己。這個難了，人生要達(dá)到無我很不容易。睡覺睡著了不叫無我，那叫昏頭。死了的人可以做到無我，那不算。我們坐在這里活著的人，誰能做到無我?無我不光是理論，它也是工夫啊!什么工夫呢？道家講：能夠“乘天地之正，御六氣之辯，以游無窮者”，才能做到“至人無己”。

“神人無功，”比“至人”更進(jìn)一步的是“神人”。我們這里參考佛學(xué)思想，到達(dá)八地以上菩薩境界，叫“無功用地”，一切都無所用功了。也就是老子所講的“無為”。無論上帝也好，耶穌也好，菩薩也好，他救了世界的眾生，人看不到他的功勞。他并不認(rèn)為自己有功勞，也不需要人跪下來禱告禮拜感謝，他覺得你應(yīng)該感謝自己，與他毫無關(guān)系。真到了“神人”，是“無功”，無功之功是為大功，如同太陽一樣，永遠(yuǎn)給天下光明，而不需要任何感謝。

“圣人無名。”叫“圣人”只是勉強(qiáng)加一個代號，真正的“圣人”，他不需要“名”。世界上圣人菩薩很多，我經(jīng)常發(fā)現(xiàn)社會上很多普通的人，做了好事，甚至做了很了不起的事，別人都不知道，所以我常?？吹健笆ト恕?，而且是真的“圣人”。像我們這些只是“剩人”，多余的人。

莊子提出了第七種人，這是真正的榜樣，比那些飛起來的神仙高得多了。但是他在哪里呢？在最平凡當(dāng)中!越是這樣的人，越是平凡。所以了不起的人在哪里找?就在現(xiàn)實(shí)世界最平凡中去找。因?yàn)椤笆ト藷o名”嘛。菩薩、神人絕不掛一個招牌說我是菩薩，我是神人，如果掛招牌，那是廣告公司的事情，與他沒有關(guān)系。這是《逍遙游》的第四個重點(diǎn)，“人化”。人化有三個原則：“至人無己，神人無功，圣人無名?！庇绕涿靼琢恕笆ト藷o名”這一句，我們就可以了解老子所講的“圣人不死，大盜不止?！币话闳舜譁\地讀過去了，認(rèn)為老子是罵圣人，不錯，是罵圣人，罵哪一種圣人?其實(shí)老子罵的是標(biāo)榜自己是圣人的圣人。真正的圣人非常平凡，絕不承認(rèn)自己是圣人。如果覺得自己有道，那是貼標(biāo)語，喊口號，沒有用的，這已經(jīng)不是圣人了。所以，“圣人無名”。無所謂圣人不圣人，最偉大的在最平凡里頭，能夠做到真正的平凡，“無己”、“無功”、“無名”，功蓋天下而自己覺得沒有做過事，道德修養(yǎng)才能達(dá)到圣人的境界。因此莊子下面舉中國歷史上的一個事實(shí)來說明。

堯讓天下於許由，曰：“日月出矣，而爝火不息，其於光也，不亦難乎?時雨降矣，而猶浸灌，其於澤也，不亦勞乎?夫子立而天下治，而我猶尸之。吾自視缺然，請致天下?！?/p>

許由曰：“子治天下，天下既已治也，而我猶代子，吾將為名乎?名者，實(shí)之賓也。吾將為賓乎?鷦鶉巢於深林，不過一枝；偃鼠飲河，不過滿腹。歸休乎君，予無所用天下為!庖人雖不治庖，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?！?/p>

堯讓天下

堯讓天下於許由，曰：“日月出矣，而爝火不息，其於光也，不亦難乎?時雨降矣，而猶浸灌，其於澤也，不亦勞乎?夫子立而天下治，而我猶尸之。吾自視缺然，請致天下?！?/p>

我們中國歷史上相傳有這么一件事，這是上古的史料記載的故事，正史里沒有的。上古史料非常重視這個問題，堯、舜、禹幾位都讓過天下。中華民族的上古老祖宗是公天下，天下不是屬于哪一家的，德者居之。三代以后變成家天下，封天下了。堯年紀(jì)大了，覺得要讓位了，于是想找個繼承人。當(dāng)時有幾個了不起的人，最有名的是許由，另一位是許由的好朋友巢父。堯就到山里找到許由，說我年紀(jì)大了，你是圣人，國家需要你出來接皇帝的位。許由千聽，當(dāng)然推辭了，推辭的話各書所載不一，然后把堯送下山去。許由覺得聽了讓位當(dāng)皇帝的話很臟，心煩得很，就跑到溪邊去洗耳朵。剛好巢父牽了一頭牛過來，就問：老兄你今天怎么在這里（闕文，擬補(bǔ)：洗耳朵？許由說：今天堯來找我，要把皇帝的位置讓給我，把我的耳朵都聽臟了，所以我得跑來洗一洗。巢父一聽說：你怎么在上游洗耳朵？把下游的水都弄臟了，叫我的牛怎么喝？于是牽著牛到別處喝水去了。

堯要把天下讓給許由，作了二個比方：“日月出矣”，堯說太陽出來了，天下已經(jīng)很光明了，用來照夜的火把就可以熄滅了?！岸呋鸩幌ⅰ?，如果在白天還點(diǎn)著火把，不肯熄滅?！捌潇豆庖?，不亦難乎?”想在已經(jīng)很亮的陽光中再增加一些亮光，這不是太難了嗎？“時雨降矣”，各個季節(jié)的雨都下得很及時了，田里的莊稼已經(jīng)受到了雨水的沐浴，就不需要再挑水來澆灌了。“而猶浸灌”，如果再去挑水來澆灌?！捌潇稘梢?，不亦勞乎？”那樣辛辛苦苦的挑水澤田，不是太勞而無功了嘛？“時雨”，就是雨下得很及時。田里的莊稼剛好需要澆水了，這時候雨就下了，下得非常及時，所以稱之為“及時雨”?！端疂G傳》中）梁山寨上當(dāng)土匪頭子的宋江，他的外號叫“及時雨”?！端疂G傳》你們注意！每個外號都有哲學(xué)?！凹皶r雨”?夏天熱得要命，下來的雨多好啊，結(jié)果這個家伙“宋江”送到江里去了，這個雨沒用了。軍師是“智多星”吳用，智多星好啊，智慧那么高，辦法又多，象天上的星星一樣，他的名字叫“吳用”，智多星無用?？赐辍端疂G傳》人物的綽號同他的本名，你就會哈哈大笑了，加上小說描寫的人物的個性、人品，是非常有意思的。

堯作了兩個比方之后，接著說：“夫子立而天下治”，古代尊稱別人為“夫子”，相當(dāng)于后代的先生。他說先生只要在那里一站，不需要講話，天下就太平了；“而我猶尸之，”“尸”就是尸體，換句話說代表傀儡。我好像給人捧起的傀儡一樣坐在上面當(dāng)皇帝，實(shí)際上白吃了世間一輩子的飯，象尸體一樣站在這里。所以我反省自己，自己缺點(diǎn)太多，想你出來當(dāng)皇帝治理天下。

越俎代庖

許由曰：“子治天下，天下既已治也，而我猶代子，吾將為名乎?名者，實(shí)之賓也。吾將為賓乎?鷂鶉巢於深林，不過一枝；偃鼠飲河，不過滿腹。歸休乎君，予無所用天下為!庖人雖不治庖，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?！?/p>

許由答復(fù)堯：你把國家治理得很好，很太平，現(xiàn)在叫我來接班代理，我為了什么?求些虛名嗎?“名者，實(shí)之賓也?！边@個道理要注意，真正的“名”是實(shí)際行為成果的一個附屬品，所謂主與賓之分，功勞是主體，有功勞因此就有大名。譬如一個人真有道德，接受了獎賞，那是名與實(shí)相同，如果沒有事實(shí)而只有名，文學(xué)上就稱為虛名，假的。許由的意思說：真正的名要有事實(shí)，要有功勞。天下如果沒有治好，我出來為你抬轎子還有一點(diǎn)功勞，你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治好了，連轎子都不用人抬了，我還出來干什么？

下面許由也作個比喻：“鷦鶉巢於深林，不過一枝；偃鼠飲河，不過滿腹?！毙▲B在森林里，只要有一條樹枝給它立足就很高興了。風(fēng)一吹過來，一搖一搖的，鳥在那里又唱又鬧，兩個眼睛滴溜溜到處轉(zhuǎn)，它覺得整個天地都是屬于自己的，非常自由自在。像我們青年同學(xué)聯(lián)考過后，出了考場，到山里頭找一塊大石頭躺下來，那個時候，爸爸媽媽都看不到，誰也不過問，就會覺得整個天地都是我的，很偉大，跟這個小鳥一樣的，不過一上課堂就要命了。“偃鼠”是田里的老鼠。“偃鼠”口干了跑去喝水，它只要喝一點(diǎn)點(diǎn)水肚子就脹了。這個比喻是說小人物，小境界，只要自己覺得滿足就可以了，再找一個環(huán)境去滿足是不必要的。

你們年青人境界看得少。我們當(dāng)年在大蘿山游玩的時候，有些高的山坡爬都爬不動，有些地方爬一步，爬第二步膝蓋就要提起來。路又特別窄，兩邊是萬丈懸崖，看都不敢看，看了人要發(fā)暈的。像我們這些自認(rèn)為了不起的，到底還是起不了。這些地方我們當(dāng)然不行，就找本地人背著走，有男的也有女的，他們都是山里頭的人，背著籮筐一樣的東西掛在肩膀上，我們是反過來坐在上面，當(dāng)然我們坐在上面，只能拿一句話去形容：慚愧慚愧。這些人就背著我們上去了，我們坐在后面反過來看，像《封神榜》上的申公豹一樣，申公豹的頭是歪的，后腦在前面，臉孔在后面，我們那時覺得自己變成申公豹了。開始專門只看來路，兩邊不敢看，坐著看著，覺得真舒服啊，人在半空中，下面都是白云，云層里有些亮光走來走去，配合著“嘟嚕嚨咚”的聲音，其實(shí)下面在打大雷，我們走在雷的上頭，天空太陽朗照，風(fēng)景很好，兩個截然不同的境界。有時他們背累了，我們也坐累了，大家就停下來休息，我們在樹林里找石頭坐下來看風(fēng)景，他們呢，不大坐的，拿個木頭橫起來那么一靠，然后點(diǎn)一支葉子煙，一毛錢不曉得買好幾支，煙吸進(jìn)來一吐，看那個的神情啊，那時候堯來請他當(dāng)皇帝都不干。他們勞累過后，到了廟子就可以拿到錢了，然后買饅頭一吃，肚子吃得飽飽的，舒服得很，像當(dāng)了皇帝或是發(fā)了大財(cái)一樣。所以人生境界不同。

許由說：我只需要現(xiàn)在過的境界就滿足了，“歸休乎君，”古代人穿大袖子，我們可以想象到許由的樣子：把袖子一拂，“你回去吧?！庇谐虻奈兜馈！坝锜o所用天下為!”有道之士，何必干這個事呢?“庖人雖不治庖，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?！薄扳胰恕笔菑N師?！白！笔嵌\告的意思。什么叫“尸?！蹦?古代的巫師，相當(dāng)于現(xiàn)在天主教的神父，佛教的法師，回教的阿訇這一類人。廚師不在廚房里做菜了，當(dāng)神父當(dāng)法師的總不能把他的位置占了，替他去做菜吧。

為什么莊子引用廚師來作比喻?我們中國人自古以來是講究吃的，歷史上也出過好幾個名廚師，有好有壞。第一個好廚師是伊尹，商湯的宰相，他沒有當(dāng)宰相以前，故意請求做廚師，以便有機(jī)會跟皇帝見面。他的菜做得非常好，據(jù)說做出的好菜要有十個條件才行，不但味道好營養(yǎng)高，而且想胖吃了就能胖起來，要瘦吃了就能瘦掉，簡直吹神了。像過去賣梨糕糖的吹牛一樣：老太婆吃了梨糕糖就長生不老，年青人吃了馬上長高，趕考的人吃了馬上就考上了，要考不起的吃了梨膏糖一個字也寫不

出來，效果就有那么神奇。伊尹后來當(dāng)了宰相，使國家興旺。我喜歡吃，也曉得做廚師的確很難，雖然能夠使大家吃了都滿意，可他在廚房里可夠苦的，累得汗流浹背，一般人吃飽了，還不知道廚師是怎樣辛苦做出來的。所以名廚師喜歡吃一點(diǎn)醬瓜，一點(diǎn)稀飯，因?yàn)楹貌俗龀鰜硭约憾汲圆幌铝?。治理天下國家也一樣。看到政通人和，社會安定，也不曉得上面的人是多辛苦治理好的。所以古人有句詩?/p>

“洛陽三月花如錦，多少工夫織得成?！?/p>

宋朝的首都洛陽，三個月來整個變成花都了，我們只欣賞它的成果好看，卻不知道創(chuàng)業(yè)的艱難。

許由說，堯，你做了幾十年廚師，天天做好飯菜給天下人吃吃，自己苦死了，熱死了，你現(xiàn)在想不干，對不起，我不會做飯，光會念經(jīng)，只曉得“南無南無……”或者禱告上帝，“啊!圣母瑪麗亞……”菜我不會做，沒有辦法來管廚房，管不好的，只有各人干各行。所以，莊子用廚師來作比喻，這一段包含了很深的意義。

要做一個自我超越的人，就必須擺脫世俗的枷鎖，否則很容易為名利所困，名利所困是很難解脫的，這是事實(shí)。所以許多人講：“我什么都放得下來，生活嘛，有什么辦法?”一聽好像是真理，不一定。實(shí)際上我們做了一輩子人都沒有為自己在生活，都是廚師，做了半天飯，都是做來給別人吃的，或者做給子女吃的，或是做給別人吃。因此必須要解脫了世俗的枷鎖，才可以不為名利所累，做到“圣人無名”。

許由連皇帝都不想當(dāng)，我們看起來已經(jīng)覺得很高了，但是莊子告訴我們，人超越升華到這個地步，也只是世俗的解脫而已，還沒有達(dá)到出世的解脫。

下面他引出出世解脫的來了。

肩吾問於連叔曰：“吾聞言於接輿，大而無當(dāng)，往而不反。吾驚怖其言，猶河漢而無極也。大有逕庭，不近人情焉?！?/p>

連叔曰：“其言謂何哉?”曰：“藐姑射之山，有神人居焉；肌膚若冰雪，淖約若處子；不食五谷，吸風(fēng)飲露；乘云氣，御飛龍，而游乎四海之外；其神凝，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。吾以是狂而不信也。”

連叔曰：“然。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，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。豈唯形骸有聾盲哉?未知亦有之!是其言也，猶時女也。之人也，之德也，將旁礴萬物以為一，世蘄乎，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?之人也，物莫之傷，大浸稽天而不溺，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。是其塵垢秕糠，將猶陶鑄堯舜者也。孰肯以物為事?”

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，越人斷發(fā)紋身，無所用之。堯治天下之民，平海內(nèi)之政，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，汾水之陽，宵然喪其天下焉。

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

肩吾問於連叔曰：“吾聞言於接輿，大而無當(dāng)，往而不返。吾驚怖其言，猶河漢而無極也。大有逕庭，不近人情焉。”

這段文章很美，不過看起來別別扭扭的，孔孟文章的章法就不會這樣寫。我們打個比方，孔孟的文章溫柔敦厚，方方正正，就像線條中的直線；老莊的文章華麗飄逸，汪洋惝恍，就像很出色很漂亮的曲線?！凹缥帷笔侨嗣?，《神仙傳》上說他叫“施肩吾”?！斑B叔”也是神仙。一天，肩吾問連叔說：我聽到“接輿”亂講話?！敖虞洝币彩侨嗣?，《神仙傳》說他姓陸，叫“陸接輿”。這個人，我們在哪里見過呢?在《論語》上，又稱他為“楚狂接輿”，是楚國有名的瘋子狂人，孔子挨過他的罵。這個接輿的話：“大而無當(dāng)，”吹牛啊吹得大得沒有影子了?！巴环担彼脑挷粌冬F(xiàn)的，光說，話說遇了回不來的。我聽了覺得暈頭轉(zhuǎn)向，“驚怖”并不是說害怕，等于講聽得頭都昏了?！蔼q河漠而無極也，”像天上的銀河一樣沒有邊際?！按笥修熗?，”“逕”是門外面的路?！巴ァ笔情T內(nèi)的客廳。客廳同外面當(dāng)然兩樣。肩吾說，接輿的話同我們的觀念完全不同，總而言之，那個家伙說些不近人情的瘋話。

連叔曰：“其言謂何哉?”曰：“藐姑射之山，有神人居焉；肌膚若冰雪，淖約若處子；不食五谷，吸風(fēng)飲露；乘云氣，御飛龍，而游乎四海之外；其神凝，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。吾以是狂而不信也?！?/p>

肩吾把接輿罵了一頓，連叔等他駡完了問：他給你講些什么呢?接輿他說：“藐姑射之山，有神人居焉，”“姑射山”，歷來的注解認(rèn)為在山西，至于在山西哪里誰也講不清楚，實(shí)際上它是個假托的地方?！懊辍笔侵负苓b遠(yuǎn)，從那里往西方走。中國、印度的文化很怪，神話里所有神仙住的地方，都是從某一個地區(qū)開始向西走的，不管你住在地球哪個角落，都是如此，這就是個大問題，非常妙的東西。我們古代道家的神仙住在西方的昆侖山頂，這里講。“姑射山”上有一個“神人”，注意喔！“神人”也是人變的，人修成功，神化了，就叫做“神人”。

“肌膚若冰雪”，皮膚又細(xì)又白又嫩，比冰霜里的那些雪還要好看。身材之苗條，三圍之標(biāo)準(zhǔn)，“淖約若處子”，像十二四歲非常健康的童子，活活潑潑的，永遠(yuǎn)是個童子的相。這已經(jīng)是很了不起了?！安皇澄骞取?，他不吃飯的，大米、大豆、麥子、高梁，什么都不吃，那吃什么?“吸風(fēng)”，吃西北風(fēng)，“飲露”，也不喝茶，而喝天上的露水。他怎么出去玩呢?“乘云氣，”高興的時候手一招，天上的白云就來了，當(dāng)然黑云也可以，然后“乘云”隨便玩玩。想走遠(yuǎn)一點(diǎn)呢?“御飛龍，”要用摩托車了，手一招，天上的龍來了，龍是他的摩托車，騎在龍背上說去哪里，龍就飛到哪里?！岸魏跛暮Ｖ猓弧惫湃艘矔缘玫厍蛴兴拇蠛?，到哪里玩呢?四大海的外面，拿現(xiàn)代觀念來講，超過地球到太空外面玩去了。他的生活很舒服?！捌渖衲?，”注意??！他的精神始終很凝定，不亂，一望就是個菩薩、神仙。我們這些人啊，多看一眼的話，眼睛就眨呀眨的眨起來了，不然就是各種表情來了。他始終是入定的，精神凝定不散的。“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，”他在那里一站，這個地方都太平了，所以萬物接觸到他的范圍，都會自然地和順安定，不管氣候也好，莊稼也好，一接觸他的神光，大病小病都沒有了。“疵”是小毛病，“癘”是大毛病。人們不需勞作，谷子、稻子都能自然長出，成熟。換句話說，誰要見到他，就可以逃脫生老病死。這個描寫就像佛經(jīng)上講的另一個世界北俱廬州一樣，人們思食得食，思衣得衣，非常富足，舒適。肩吾對連叔說：接輿給我講這些話，我越聽越覺得他是瘋子，盡說些瘋話，叫人怎么相信呢?世界上絕對沒有這種人。

連叔曰：“然。瞽者無以輿乎文章之觀，聾者無以輿乎鐘鼓之聲。豈唯形骸有聾盲哉?夫知亦有之!”

連叔聽完肩吾的報(bào)告說：對的。第一句話還蠻好聽，下面就開始罵人了。連叔說不是你講的對，接輿的話是對的。我告訴你，一個瞎子，沒有辦法讓他欣賞世界上的文彩，藝術(shù)?！拔摹笔俏牟省！罢隆笔谴笞匀粯?gòu)成的美麗圖案。我們后世把用文字組織起來的東西叫做文章。一個聾子，沒有辦法讓他聽到最好的音樂，即使打鐘打鼓打雷他也聽不見。你要知道，一個人形體上有瞎子和聾子，世界上最可憐的人是知識上的聾子和瞎子。你看這些神仙罵人的藝術(shù)多高，他們駡人是不帶臟字的，但把人全都駡完了。

莊子這里提出“神人”。莊子的文章有個重點(diǎn)：他強(qiáng)調(diào)說明有這么些人可以做到。其實(shí)每個人都可以做到，之所以做不到，是由于自己學(xué)問上的不夠，知識上的聾盲。下面接著講一個道理：

“是其言也，猶時女也。之人也，之德也，旁礴萬物以為一，世蘄乎亂，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?”

連叔說：接輿當(dāng)時告訴你的話，老實(shí)講是對你而說的。換句話說，你的知識范圍太低，他當(dāng)時比較客氣，我就告訴你，他沒有把話講完。“之人也，”那個人呀，就是接輿告訴你姑射山上的那個“神人”，他的成就到了什么程度呢?“將磅礴萬物以為一，世蘄乎亂，”“磅礴”為形容詞，用現(xiàn)在的話來講，就是融化的意思。也就是說，“神人”在那里一站，就可把萬物融化了，與萬物變成—體。你說他是人也可以，你說他是萬物也可以，你說他是心也可以，他和萬物融為一體。不是萬物把他融化為一體，他能融化萬物為一體，也就是“心能轉(zhuǎn)物”?！疤I”就是安定，他在那里一站，這個世界就自然安定起來。所以像這樣一個人，怎能“弊弊焉以天下為事!”“弊弊焉”，就是很輕視、渺小，誰還愿意很渺小地只是想出來治理一個國家?治理一個天下?那是小事一件，他使整個世界人類安定下來還不算數(shù)，他能夠融化了萬物，使萬物都安定了。這里是講“神人”的成就。

“之人也，物莫之傷，大浸稽天而不溺，大旱金石流、土山焦而不熱?！?/p>

連叔說：你要知道，接輿告訴你的這個“神人”，物理世界任何東西沒有辦法傷害他?！按蠼於荒纾奔偈贡睒O冰山熔化了，整個地球都變成洪水滔天，對于他來說，不過覺得像在水龍頭下，正好洗個澡?！按蠛到鹗?、土山焦而不熱?！迸龅竭@個世界大旱天的時候，地球的礦物質(zhì)，整個都融化了，礦物質(zhì)都變成液體流汁，“土山”都燒焦了，變成煤炭灰一樣了，他覺得是暖氣開了，烤烤正舒服呢。

莊子這里講的，看起來都是些神仙境界的神話，不過佛也講過類似的神話，是關(guān)于打座修禪定的。所謂禪定的道理，就是莊子上面講的“其神凝”三個字，這個“凝”就是定。所以我們大家修瑜珈、修道，沒有做到“其神凝”都談不上定。佛告訴我們，一個人修禪定，“其神凝”是有程序的，有初禪、有二禪、三禪等。佛講得最清楚，這個地球是要?dú)绲?，那時候會出現(xiàn)三災(zāi)，也就是三劫。地球的大劫，第一個是水劫。水劫來的時候，地球北極的冰山溶化了，整個地球被水淹完了。水淹到什么地方呢?淹到初禪天到二禪天之間。如果水劫來了，得了初禪定的人還是怕的，怕被淹死了，他在那里打座入定也沒用，也把你泡掉了，這就是初禪天。

所以我們打起坐來要流汗啦，身上生瘡啦，有時動感情啦，或產(chǎn)生欲念的沖動啦，遺精和荷爾蒙的分泌也是跟這個水有關(guān)。這都是人體上欲界的水災(zāi)。第二個劫就是火劫，火劫來的時候，天上不止一個太陽，相當(dāng)于十日并出的力量照射地球，整個地球火山爆發(fā)，地球燃燒起來了，一直燒到二禪天到三禪天之間。水劫來了二禪天的人不怕，但火劫一來他就抗不住了。我們打坐修道也一樣，身體都要經(jīng)過火劫，人會熱得受不了，簡直都要爆炸了。第三個劫就是風(fēng)劫。風(fēng)劫來了的時候，氣流產(chǎn)生變化，地球就像一股空氣一樣自己就化了，其實(shí)并不是風(fēng)，是氣。三禪天還怕風(fēng)劫。三禪天再高一點(diǎn)，超過四禪，三災(zāi)八難都不能到達(dá)。

莊子那個時代，佛法并沒有進(jìn)入中國，可他也講到了初、二、三、四禪，水劫(初禪天)、火劫(二禪天)傷不了“神人”，實(shí)際上莊子曉得有個風(fēng)劫(三禪天)，也害不了他，因?yàn)椤吧袢恕笨梢浴俺嗽茪猓w龍”。如果研究這個道理，這就很奇妙了，那時候中國文化和印度文化并沒有交流，我們再擴(kuò)大地研究世界幾個古老國家，如埃及等的文化，所講上古那些神人也達(dá)到這個層次，乃至西方的神秘學(xué)也有類似的說法，這就很奇怪了?？梢娙祟惒环秩朔N地區(qū)，最初的老祖宗，根據(jù)上一次地球的災(zāi)劫，從同一文化而來，一開始就曉得人生命的價值有這樣高，就看你自己做不做得到。

“是其麈垢秕糠，將猶陶鑄堯舜者也，孰肯以物為事?”

“秕糠”，我們吃的谷子，殼剝下來就是米糠，這里等于講是麥子的麩皮。我們看過濟(jì)公和尚的小說，濟(jì)公和尚是一天不洗澡的，人家生病了，他就在脊肋骨上把他的汗垢一搓，搓成一陀油丸，別人拿去吃了就好。人家問他這個是什么藥?他說是伸

腿瞪眼丸。吃下去兩腿一伸，眼睛一瞪就會死的，看你敢不敢吃，結(jié)果人家吃了都好了。這里講“神人”把身上的“塵垢秕糠”拿出來，人吃了這些“塵垢秕糠”，“將猶陶鑄堯舜者也”，都可以造就堯舜這樣的入世的圣人，治世的帝王。因此你想想看，“神人”的生命價值升華到如此之高，他哪里會把物理世界一切東西看在眼里呢?

肩吾本來告訴連叔，想博取他的同情，罵接輿是狂人瘋子，隨便吹牛。結(jié)果他反而讓連叔罵了一頓，世界上本來有這樣的人，你自己真是聾子瞎子。罵完了，又說了一個道理：

“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，越人斷發(fā)紋身，無所用之。堯治天下之民，平海內(nèi)之政，往見四子，藐姑射之山，汾水之陽，然喪其天下焉?！?/p>

“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，”這里為什麼做生意要提到宋國?怎么不提魯國也不提齊國?因?yàn)樗稳耸且笊讨?，是代表殷商的文化。?zhàn)國時候宋國文化最高，孔子也是宋國人?！百Y”是販賣，“章甫”是禮帽禮服。宋人當(dāng)時帶著禮帽禮服到越國去做生意。越國是現(xiàn)在的江蘇、浙江、福建等地，在當(dāng)時是野蠻未開發(fā)之地?！霸饺藬喟l(fā)”，相當(dāng)于當(dāng)代人，頭發(fā)是剪短了的，所以我們現(xiàn)在就是“越人”本色。古人講“身體發(fā)膚受之父母，不可毀也”，中國文化是要留長頭發(fā)，要梳起來的。不像西方文化，野蠻文化留短發(fā)?！凹y身”，身體上都刺花的，裸體的。宋人把禮帽禮服帶到?jīng)]有文化的地方去賣，結(jié)果都賣不出去。把高度文明的東西，帶到最原始的地方當(dāng)然沒有用。

莊子的文章是東一下西一下，看起來好像毫無頭緒，沒有連帶的關(guān)系，但一看下文能懂得他的意思了。最近這兩天，我告訴幾位老頭子朋友說：我們寫的東西不行，要讓年輕人寫，因?yàn)樗麄儗懙帽任覀兒茫F(xiàn)在年輕人寫文章，也是東一句西一句，

看了半天都不懂，直到看完才明白他的意思?！扒f子式的文章”。所以情愿大家不要學(xué)這種“莊子式的文章”。

“堯治天下之民，平海內(nèi)之政，”堯治理了天下海內(nèi)，幾十年國家太平，那真是千古萬世圣明的帝王?！巴娝淖?，”堯跑去看四個人，哪四個人不知道。不過后來各家注解《莊子》，把《莊子》里說的怪人都拿出來充數(shù)，說許由是一個，許由的朋友巢父也算在內(nèi)，再找兩個也很容易。不過文章沒有寫出來哪四個人是個妙事?！懊旯蒙渲?，汾水之陽，”堯在山上往西方一看，有這么樣的四個神人，“然喪其天下焉?！眻蚩纯催@些神人，感覺自己簡直太渺小了，治好了天下又算什么呢?

我們學(xué)到《逍遙游》第六節(jié)，就曉得莊子把生命的價值直接指出來了：“神化”。人本身就具備精神這個“神”，可以自我地去變化物質(zhì)，精、氣、神三者都是“心”的作用。換句話說就是：“心”可以使自己生命的功能超神入化?！吧窕绷艘院缶涂梢宰魅胧赖氖ト耍靶奚睚R家治國平天下”，小事一件，最后再出世。大家要注意，我們中國的歷史，中國文化開始就是那么標(biāo)榜的，如黃帝，我們這位老祖宗平天下治國家，安頓了萬民以后，在鼎湖乘龍而上天，入世而后出世。上天以后把他左右的干部、大臣都帶走了，只有幾個小干部，沒有抓住龍胡子，一下從半空掉下來。但是這幾個人到漢朝、宋朝還在，宋朝以后就不知道了?！芭数埜进P”這個典故就是這樣來的。我們要特別注意，透過中國遠(yuǎn)古時的神話，證明我們中國文化的中心，始終把人的生命價值提高到兩個階段：一是作入世的圣人，人可以作到入世的圣人，這是入世最高的文化價值；然后由入世的成功，再“功成、名遂、身退，天之道”，成為出世的圣人。這是我們中國文化的中心。這段文章莊子已經(jīng)把要點(diǎn)點(diǎn)出來了，“神化”。不要忘記了，莊子首先講到“物化”：鯤魚化成大鵬鳥，由北極飛到南極，這里面沒有什么稀奇；是宇宙當(dāng)然的道理，是一種自然法則。宇宙間每一個生命，都有“神化”的功能，可惜我們自己的智慧不夠，把這個功能喪失了。莊子接著再談到，人這個生命的“神化”的修養(yǎng)，“神化”的功能。莊子在下面一段文章要做結(jié)論了。

惠子謂莊子曰：“魏王貽我大瓠之種，我樹之成而實(shí)五石。以盛水漿，其堅(jiān)不能自舉也。剖之以為瓢，則瓠落無所容。非不暿然大也，吾為其無用而掊之?！?/p>

莊子曰：“夫子固拙于用大矣。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，世世以洴澼竭為事?？吐勚?，請買其方百金。聚族而謀之曰：‘我世世為洴澼，不過數(shù)金。今一朝而鬻技百金，請與之?！偷弥?，以說吳王。越有難，吳王使之將。冬，與越人水戰(zhàn)，大敗越人，裂地而封之。能不龜手一也，或以封，或不免于洴澼，則所用之異也。今子有五石之瓠，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，而憂其瓠落無所容？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！”

惠子謂莊子曰：“吾有大樹，人謂之樗。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，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(guī)矩。立之涂，匠者不顧。今子之言，大而無用，眾所同去也。”

莊子曰：“子獨(dú)不見貍狌乎？卑身而伏，以候敖者；東西跳梁，不避高下；中于機(jī)辟，死于罔罟。今夫嫠牛，其大若垂天之云。此能為大矣，而不能執(zhí)鼠。今子有大樹，患其無用，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(xiāng)，廣莫之野，彷徨乎無為其側(cè)，逍遙乎寢臥其下。不夭斤斧，物無害者，無所可用，安所困苦哉！”

不龜手之藥

惠子謂莊子曰：“魏王貽我大瓠之種，我樹之成而實(shí)五石。以盛水漿，其堅(jiān)不能自舉也；剖之以為瓢，則瓠落無所容。非不然大也，吾為其無用而掊之?！?/p>

這里舉出一個與莊子同時代的人，惠子?；葑邮钱?dāng)時的“名家”。古代文化講“名家”，這個“名”就是邏輯，所謂“名理”，表示名稱、思想和觀念的意思，任何一個思想、名稱和觀念，都要合乎條理才行，即后世西方的邏輯學(xué)?；葑邮钱?dāng)時的“名家”，講邏輯，講論辯，他和莊子非常好。惠子有一次告訴莊子說：魏王送我一個大瓠瓜的種子，我就種起來，結(jié)果長了一個大瓠瓜。有多大呢?“五石”，大概比我們這個講臺的桌子還大三四倍，如果我們現(xiàn)在拿來做菜，這里滿堂也都夠吃了。古人在農(nóng)村里常常把瓜切開，曬干了當(dāng)水瓢用?；葑诱f：如果我拿它來作盛水用，又拿不動；如果我把它剖開了曬干作舀水用的水瓢，水缸又沒有那麼大。這個東西大是大，但是大得沒有用。

莊子曰：“夫子固拙于用大矣。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，世世以洴澼竭為事?？吐勚?，請買其方百金。聚族而謀之曰：‘我世世為洴澼，不過數(shù)金。今一朝而鬻技百金，請與之’?！?/p>

莊子對惠子說：你這個邏輯專家，當(dāng)然比博士還要博，比教授還要會教，可是你光講空洞的理論，不會實(shí)際去用。莊子接著給惠子講一個故事：宋國有一個人，家里有個不裂手的秘方。在大陸北方天冷的時候，手很容易凍裂的，鄉(xiāng)下的人就曉得用些羊油、豬油擦在手上，就不再裂開了。天冷一下子走到房間里烤火，千萬不要摸鼻子，一摸鼻子就會全掉下來，也不覺得痛的，等身上暖和起來了，血液流出來才會覺得痛，像鼻子掉了，耳朵掉了，那都是真實(shí)的事。宋人有了這個家傳的秘方，能在冬天里涂在身上，不生凍瘡，手上皮膚不會裂開來，所以這家人，憑了這個秘方，世世代代漂白，都不會傷手?，F(xiàn)在年青人沒有看過，我們小時候,自己家里的布織了以后要漂白，染布也要漂，漂布要站在流水中漂，人光著腳在水里站上半天一天的，要

是冬天凍都要凍死。所以漂布有這個“不龜手之藥”太好了。在南方還有一種藥，冬天了吃過這種藥后，可以脫光衣服跳到深海里，幾個鐘頭都不覺得冷，然后上來穿衣服正好，如果吃了藥不到冰冷的水里泡著，人是要燒死的。這個故事講另外一個人經(jīng)過這里，聽說這家里有這個秘方，要求以“百金”——也許相當(dāng)于現(xiàn)在一百萬美金的價值，購買這個秘方。于是這家人開了一個家庭大會議，認(rèn)為保存了祖?zhèn)鞯拿胤揭矝]有什么了不起，最多給人家漂布，靠做苦工吃飯，而且每個月做下來也不過幾

千塊錢，只夠生活而已?，F(xiàn)在一下子就賣了一百萬美金，全家人從此都發(fā)財(cái)了。于是就把秘方賣了。

“客得之，以說吳王。越有難，吳王使之將。冬，與越人水戰(zhàn)，大敗越人，裂地而封之。能不龜手一也，或以封，或不免于洴澼，則所用之異也。”

這個人買了秘方以后干什么呢?到南方去游說吳王。吳越地在海邊，打仗要練海軍作水戰(zhàn)，他游說吳王成功，做了吳國的海軍司令，替吳國練兵。到了冬天，和越國作戰(zhàn)，吳國的海軍涂了他的藥，不怕冷，不生凍瘡，大敗越國，因之立了大功，“裂

地而封之”。古代打仗有了功勞，要分封一塊土地歸他收稅，叫“裂地而封”。你看同樣一個秘方，有智慧的人能夠利用它不生凍瘡，不裂皮膚這一點(diǎn)而封侯拜將，名留萬古。而這一家人卻只能用這同一個方子，世世代代替人家漂布。同樣一個東西，就看人的聰明智慧，怎樣去運(yùn)用，而得到天壤之別的結(jié)果。因此一個人，窮困潦倒了不要怨天尤人，要靠自己的智慧去想辦法翻身。所以任何思想，任何制度，不一定可靠，主要在于人的聰明智慧，在于能否善于運(yùn)用，“運(yùn)用之妙，存乎一心?！?/p>

“今子有五石之瓠，何不慮以為大樽，而浮乎江湖？而憂其瓠落無所容?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!”

講完這個故事，莊子就批評惠子：你現(xiàn)在家里頭有這么一個大瓠瓜，太好了，怎么怕沒有用處呢?要知道春秋戰(zhàn)國時期，交通很不方便，要找一只船都是很難的事。莊子說你把大瓠瓜曬干了挖空，像坐在大船里一樣，也不買船票，到處都可以玩。結(jié)

果你還擔(dān)心瓠瓜太大了沒有用?！胺蜃营q有蓬之心也夫!”這句話不僅罵了惠子，還罵了古今中外的天下人，就是說你心里亂作一團(tuán)，大草包一個，是個大笨蛋。后世的文學(xué)家經(jīng)常罵人“蓬心”，其典故就是這么來的。

這是《逍遙游》第七節(jié)。我們借用佛學(xué)的觀點(diǎn)給它做個小結(jié)論，即智量境界的異同。世界上的事物，本來就沒有大小和好壞之分，一個人智量大，見地高，境界應(yīng)用高，就能把一個不相干的小事情用來“齊家治國平天下”。修道也是一樣的道理，一個不相干的方法可以使他達(dá)到超凡入圣的境界。如果智量境界應(yīng)用的見地不夠，即使再了不起、再高明的東西，到了他手里也會沒有用。像莊子他本身很高明，寫了一部《莊子》，結(jié)果呢?留給我們后來的學(xué)者作為拿學(xué)位的論文資料而已，把《莊子》用小了，也變成惠子的瓠瓜，很可憐！

無何有之鄉(xiāng)

惠子謂莊子曰：“吾有大樹，人謂之樗。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；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(guī)矩；立之途，匠人不顧。今子之言，大而無用，眾所同去也。”

我們看到這里可以想像成，這是當(dāng)時談話記實(shí)的劇本。莊子跟惠子素來是好朋友，也是死對頭，碰到就抬杠。惠子跑來看莊子，說他有個大瓠瓜，莊子就說你不知道用大瓠瓜，真是一個大傻瓜?；葑影ち肆R，沒有生氣，接下來他反而把莊子給罵了?；葑诱f，我還不止只有那個大瓠瓜，我家里還有棵大樹，叫“樗樹”。樗樹在南方都有，福建很多，比榕樹還容易種，但根部非常的臃腫，外面有很多瘤?！安恢欣K墨，”“繩墨”是古代，甚至幾十年前木匠都在用的工具“墨斗”，現(xiàn)在做木工的很少用了。用墨斗把一條墨綫拉起來，兩邊繃直扯好，用手一彈，木上就留下了一條筆直的黑線，鋸子沿著這條黑綫就可以鋸下去了。但是“繩墨”對于那個大樹根卻沒什么辦法，樹根中間到處鼓起包，無法使彈出筆直的黑綫。這種樗樹的枝條歪歪曲曲，不合乎規(guī)矩標(biāo)準(zhǔn)；長在路上，木材行的大老板看都不看。而且這種樗樹，還有一股臭味，不好聞，因此沒人看得上。

惠子罵人也是不帶臟話的，他剛才挨了莊子的罵，這里又回轉(zhuǎn)罵過來。他說老兄你的話“大而無用”，你也光吹大牛，像那棵樹一樣，既無用又討厭，還發(fā)臭，誰看到你都要頭一歪走掉的。

莊子曰：“子獨(dú)不見貍狌乎?卑身而伏，以候敖者，東西跳梁，不辟高下，中於機(jī)辟，死於罔罟?！?/p>

你看他們兩人罵架多有藝術(shù)，決不罵“格老子”，“你混帳”之類，兩人光在說故事，但不知不覺就把對方給罵了。莊子說：這有什么稀奇啊!你有沒有看到遇“貍狌”?貍是貍，狌是狌，兩種不同的。狌跟狐貍差不多，我們普通在南方看到的多半是狌，不是真正的狐貍，假狐貍謂之狌，也叫野干。所以研究《莊子》，植物，動物都要用到，很麻煩。莊子為什么說貍狌，而不提出狼狗呢?莊子這里罵人是轉(zhuǎn)彎的，因?yàn)樨偤蜖酰@兩樣?xùn)|西是有名的狡猾，心性多猜疑。中國文學(xué)中常把那些多疑，狡猾，有頭腦的人形容為“狐疑不定”。

貍狌走路矮著身子，“卑身而伏”，偷偷地慢慢地過來，不讓人發(fā)現(xiàn)。它以為自己聰明，別人不知道，結(jié)果高明的獵人都曉得它這個毛病，就在它易常進(jìn)出的路線上，一下子把它抓住了。貍狌就是這樣，喜歡玩小聰明。有時候它也覺得自己很偉大，在樹上屋頂上跳過來跳過去，“東西跳梁，不辟高下，”它覺得自己跳得高，很有本事，所以膽子很大，也不害怕。但是人聰明，把機(jī)關(guān)已經(jīng)埋在那里了，等它一跳，“咚”的就掉進(jìn)去了，“中於機(jī)辟，死於罔罟。”那些抓它的機(jī)械、羅網(wǎng)都布置好了，它怎么能逃得掉?你看莊子并沒有當(dāng)面罵惠子，這個家伙小聰明，鬼聰明，就像貍狌一樣，你以為你有多了不起啊?他沒有這樣罵。如果是我們罵架會很笨蛋，一定罵得很難聽，最后說不定還要打起來。他們兩人一邊喝酒一邊談，舒服得很！

“今夫嫠牛，其大若垂天之云。此能為大矣，不能執(zhí)鼠。今子有大樹，患其無用，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(xiāng)，廣莫之野?彷徨無為其側(cè)，逍遙乎寢臥其下。不夭斤斧，物無害者。無所可用，安所困苦哉!”

莊子說惠子：你呀，簡直是小家把式，你以為你邏輯講得好，知識就是那么高，你看那個“嫠?！眰ゴ蟮貌坏昧耍惺裁从?連老鼠也抓不住。中國的大牛有好幾種，嫠牛出在中國的西邊，陜西過去靠近青海西康一帶，那里的大牛叫嫠牛，也叫牦牛。莊子開始先罵惠子像狐貍一樣狡猾，自以為聰明能干，被人家抓住了，現(xiàn)在罵你以為你偉大？像那條大笨牛，連老鼠也抓不住。

莊子說：惠子你家里不是有棵大樹嗎?有了大樹，又有大瓜，有什么不好?你真是個大傻瓜。你把大樹栽在一個地方，哪個地方我告訴你：“無何有之鄉(xiāng)”，什么都沒有，了不可得，“本來無一物”的那個地方?！皬V莫之野”，無邊無量，萬物都看不見的地方。你把大樹栽在那里，一天到晚在那里優(yōu)哉游哉，逍遙自在。那棵樹，晴天當(dāng)斗笠，可以擋太陽，下雨可以當(dāng)雨傘，什么都管不到你。你睡在下面，誰也不來砍它，萬物都不來擾害你。因?yàn)榭吹經(jīng)]有用嘛，螞蟻都怕臭，不來做窩的，什麼都不理你。然后你才真的自在，真的逍遙?！跺羞b游》，點(diǎn)出了最后的結(jié)論，“無何有之鄉(xiāng)”。

所以，大鵬鳥飛了半天，不是真逍遙，莊子說的真逍遙是“神化”?！吧窕钡侥睦锶チ?到了另一個世界，就是極樂世界。極樂在哪里啊?在那個看不見，摸不著，什么都沒有，但是那里又的確有個東西的地方。你到了那個“了不可得”的境界里

頭，就可以得逍遙。我們借用佛學(xué)的觀點(diǎn)就可以作一個結(jié)論：要得世法、出世間法的大機(jī)大用，必須先要具備“真知灼見”，所以禪宗要具見。大機(jī)大用取決于佛法所謂的“見智”，“真知灼見”所見的那個智慧。所以“見智”之所見，非心識之所識，不是一般心意識能了解的，是“無何有之鄉(xiāng)”。莊子講的“神化”，要達(dá)到神的變化，才能得真正的逍遙自在。其實(shí)，就是佛家講的解脫。

如果真的到達(dá)了“無何有之鄉(xiāng)”，了無一物可得的時候，這是真正的逍遙。跟后來禪宗講的“本來無一物，何處染塵埃”同一個道理。這是講歸到真正的解脫，必須要了解本體，佛學(xué)的名詞叫法身，必須要達(dá)到法身的境界。所謂的身，也無所謂一個身，而是假定一個名稱，代名詞。講了解脫，還沒有講解脫起用。到了《齊物論》才講氣化，解脫起用。實(shí)際上，《莊子》內(nèi)七篇是有連帶關(guān)系的，等于我們講《論語別裁》，里面二十篇也是連貫的。